那尚且還是在二十二年前。
那一年，陳老板還是臨海郡謝家家生子中，名為沉香的少年。
或者說，孩童。
年僅八歲的謝沉香，遠沒有後來的性情乖離、視財如命。
彼時他樂天活潑，懷著三分赤子心，一點豁達意， 甚至有些許高人一等的驕矜——沉香這個名字在謝家可不僅僅是一個名字那麼簡單， 對於依仗沉香立足於世的謝家而言，沉香這兩個字，幾乎就已經代表了謝家香海客中的極致，何況作為奴仆卻能冠上主家姓氏。
而取得這個名字的孩子，此時，尚且不滿十歲。
他當然有理由驕矜。
因著過人到駭人的潛泳天賦，縱便沒有父母的關愛——他們早已死在了四年前的海難中，他也仍舊在謝家的照管培養下擁著比少爺們都不遑多讓的優渥生活，無憂無慮的成長到了八歲。
八歲，對於香海客而言是一個分水嶺，到了這歲數，他們便可以真正的下海，而不是在長者們的監護下在河塘中紙上練兵，哪怕這紙在許多人看來已是戰場。
這一日的入海，也將最後決定，他能不能真正擁有謝沉香這個姓名。
他其實並不知道下海意味著什麼，隻是聽專門照管他的伯公說，隻有贏了，才能繼續吃粳米、睡暖床。
你不會想知道那些普通的小海客吃的都是什麼樣的豬食。
伯公如是說。
他小小的腦海裏連忙扒拉出曾經好奇心重的他偷偷從小夥伴包袱裏偷出剩飯，卻隻是嚐了一口就吐了出來的記憶。
幹癟焦黃的餅囊上零星點綴著幾顆芝麻，更多的則是糠皮、野根，那樣的一塊餅囊，卻被那個少年偷偷藏在包裹的底部，仿佛生怕別人偷搶。才讓他誤以為那是什麼驚世奇珍，鮑魚鳳爪，隻乘著四下無人偷偷啃了一口，酸、澀、苦、餿，四味俱全，唯獨沒有一絲正常人能夠接受的米香。
那事給他留下了極深的陰影，哪怕後來他知道香海客是論資排輩，表現愈出眾，所獲資源就越好，而那個孩子則是萬年第一——隻是倒數。
“但那時候我哪裏知道這些，隻想著不能輸不能輸，我定不要吃上豬食，愈來愈勇，最後居然也拿了第一，甚至一拿，就一直到了十二歲。第一嗬……那可是同少爺的享受。”他說這話明明是在炫耀，卻不知為何有一類譏誚隱含在內。
十二歲，則是第二個分界嶺，四年淺水，四年海內，一番磋磨之後，十二歲的少年嗬，就可以進入沉香坑了。
他是個真正的香海客。
入水如遊魚，滿載而速歸。
第一回入海，他便輕鬆取回了一塊依他的身形所能負擔的最重的沉香木，不僅如此，就連品質，都是一等一的。
豪富壟斷如謝家，都已然經年不見這般絕妙的材料。
一時間愈發坐實他之重要，食、宿、玩、樂，隻要他想，謝家便幾乎全然會為他辦到，那些時日裏嗬，刨去幾位嫡出公子，便要數謝沉香最為驕矜珍貴。
隻是，給的東西再多，也毫無自由。
“可是如果一條遊魚從小就生長於池塘，又怎麼會因為被困縛而向往大海。他原本……就不知道什是自由啊。”
他即便坐擁名利——哪怕隻是一群被圈養者中所謂第一的名，是隨時可能被收走的一時享受的利，可謝家，連最基本的識文斷字，都不曾教導過他——但如果說曾經為了讓他們能選出品質最為上佳的沉香所進行的四年教學算是教育的話，他可能也算得上學富五車。
不斷其翼，唯惑其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