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愛,人生永不落幕的演出2(1 / 3)

第十五卷 愛,人生永不落幕的演出2

第133章 愛情——季羨林

1、人們常說,愛情是文藝創作的永恒主題。不同意這個意見的人,恐怕是不多的。愛情同時也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東西。即使後來出家當了和尚,與愛情完全“拜拜”,在這之前也曾蹚過愛河,受過愛情的洗禮,有名的例子不必向古代去搜求,近代的蘇曼殊和弘一法師就擺在眼前。

可是為什麼我寫《人生漫談》已經寫了三十多篇還沒有碰愛情這個題目呢?難道愛情在人生中不重要嗎?非也。隻因它太重要,太普遍,但卻又太神秘,太玄乎,我因而不敢去碰它。

中國俗話說:“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的。”我遲早也必須寫關於愛情的漫談的。現在,適逢有一個機會:我正讀法國大散文家蒙田的隨筆《論友誼》這一篇,裏麵談到了愛情。我幹脆抄上幾段,加以引申發揮,借他人的杯,裝自己的酒,以了此一段公案。以後倘有更高更深刻的領悟,還會再寫的。

蒙田說:我們不可能將愛情放在友誼的位置上。“我承認,愛情之火更活躍,更激烈,更灼熱……但愛情是一種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感情,它狂熱衝動,時高時低,忽冷忽熱,把我們係於一發之上。而友誼是一種普遍和通用的熱情……再者,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狂的欲望,越是躲避的東西越要追求……愛情一旦進入友誼階段,也就是說,進入意願相投的階段,它就會衰弱和消逝。愛情是以身體的快感為目的,一旦享有了,就不複存在。”

總之,在蒙田眼中,愛情比不上友誼,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個人覺得,蒙田的話雖然說得太激烈,太偏頗,太極端,然而我們卻不能不承認,它有合理的實事求是的一方麵。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世人對愛情的態度可以籠統分為兩大流派:一派是現實主義,一派是理想主義。蒙田顯然屬於現實主義,他沒有把愛情神秘化、理想化。如果他是一個詩人的話,他也絕不會像一大群理想主義的詩人那樣,寫出些卿卿我我,鴛鴦蝴蝶,有時候甚至拿肉麻當有趣的詩篇,令普天下的才子佳人們擊節讚賞。他幹淨利落地直言不諱,把愛情說成是“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感情”。對某一些高人雅士來說,這實在有點大煞風景,仿佛在佛頭上找糞一樣。

我不才,竊自附於現實主義一派。我與蒙田也有不同之處:我認為,在愛情的某一個階段上,可能有純真之處,否則就無法解釋日本青年戀人在相愛達到最高潮時有的就雙雙跳入火山口中,讓他們的愛情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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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的情況,在日本恐怕也是極少極少的,在別的國家,則未聞之也。

當然,在別的國家也並不缺少歌頌純真愛情的詩篇、戲劇、小說,以及民間傳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是世所周知的。誰能懷疑這種愛情的純真呢?專就中國來說,民間類似梁祝愛情的傳說,還能夠舉出不少來。至於“誓死不嫁”和“誓死不娶”的真實的故事,則所在多有。這樣一來,愛情似乎真同蒙田的說法完全相違,純真聖潔得不得了啦。

我在這裏想分析一個有名的愛情的案例。這就是楊貴妃和唐玄宗的愛情故事,這是一個古今豔稱的故事。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歌頌的就是這一件事。你看,唐玄宗失掉了楊貴妃以後,他是多麼想念,多麼情深:“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這一首歌最後兩句詩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寫得多麼動人心魄,多麼令人同情,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真正純真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但是,常識告訴我們,愛情是有排他性的,真正的愛情不容有一個第三者。可是唐玄宗怎樣呢?“後宮佳麗三千人”,小老婆真夠多的。即使是“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在一身”能可靠嗎?白居易是唐代臣子,竟敢亂談天子宮闈中事,這在明清是絕對辦不到的。這先不去說它,白居易真正頭腦簡單到相信這愛情是純真的才加以歌頌嗎?抑或另有別的原因?

這些封建的愛情“俱往矣”。今天我們怎樣對待愛情呢?我明人不說暗話,我是頗有點同意蒙田的意見的。中國古人說:“食、色,性也。”愛情,特別是結婚,總是同“色”相聯係的。家喻戶曉的《西廂記》歌頌張生和鶯鶯的愛情,高潮竟是一幕“酬簡”,也就是“以身相許”。個中消息,很值得我們參悟。

我們今天的青年怎樣對待愛情呢?這我有點不大清楚,也沒有什麼青年人來同我這望九之年的老古董談這類事情。據我所見所聞,那一套封建的東西早為今天的青年所揚棄。如果真有人想向我這愛情的盲人問道的話,我也可以把我的看法告訴他們的。如果一個人不想終生獨身的話,他必須談戀愛以至結婚。這是“人間正道”。但是千萬別浪費過多的時間,終日卿卿我我,鬧得神魂顛倒,處心積慮,不時鬧點小別扭,學習不好,工作難成,最終還可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這真是何苦來!我並不提倡二人“一見傾心”,立即辦理結婚手續。我覺得,兩個人必須有一個互相了解的過程。這過程不必過長,短則半年,多則一年。餘出來的時間應當用到刀刃上,搞點事業,為了個人,為了家庭,為了國家,為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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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寫了兩篇關於愛情的短文,但覺得仍然是言猶未盡,現在再補寫一篇。像愛情這樣平凡而又神秘的東西,這樣一種社會現象或心理活動,即使再將篇幅擴大10倍,20倍,100倍,也是寫不完的。補寫此篇,不過聊補前兩篇的一點疏漏而已。

在舊社會實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辦法,男女青年不必傷任何腦筋,就入了洞房。我們可以說,結婚是愛情的開始。但是,不要忘記,也有“綠葉成蔭子滿枝”而終於不知愛情為何物的例子,而且數目還不算太少。到了現代,實行自由戀愛了,有的時候竟成了結婚是愛情的結束。西方和當前的中國,離婚率頗為可觀,就是一個具體的例證。據說,有的天主教國家教會禁止離婚。但是,不離婚並不等於愛情能繼續,隻不過是外表上合而不離,實際上則各尋所歡而已。

愛情既然這樣神秘,相愛和結婚的機遇,用一個哲學的術語就是偶然性,又極其奇怪,極其突然,絕非我們個人所能掌握的。在困惑之餘,東西方的哲人俊士束手無策,還是老百姓有辦法,他們乞靈於神話。

一講到神活,據我個人的思考,就有中外之分。西方人創造了一個愛神,叫做Jupiter或Cupid,是一個手持弓箭的童子,他的箭射中了誰,誰就墜入愛河。印度古代文化畢竟與歐洲古希臘、羅馬有緣。他們也創造了一個叫做K maolliva的愛神,也是手持弓箭,被射中者立即相愛,決不敢有違。這個神話當然是同一來源,此不見論。

在中國,我們沒有“愛神”的信仰,我們另有辦法。我們創造了一個月老,他手中拿著一條紅線,誰被紅線拴住,不管是相距多麼遠,天涯海角,恍若比鄰,二人必然走到一起,相愛結婚。從前西湖有一座月老祠,有一副對聯是天下聞名的:“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多麼質樸,多麼有人情味!隻有對某些人來說,“前生”和“姻緣”顯得有點渺茫和神秘。可是,如果每一對夫婦都回想一下你們當初相愛和結婚的過程的話,你能否定月老祠的這一副對聯嗎?

我自己對這副對聯是無法否認的,但又找不到“科學根據”。我倒是想忠告今天的年輕人,不妨相信一下。我對現在西方和中國青年人的相愛和結婚的方式,無權說三道四,隻是覺得不大能接受。我自知年已望九,早已屬於博物館中的人物,我力避發九斤老太之牢騷,但有時又如骨鯁在喉不得不一吐為快耳。

愛語小劄:

緣,妙不可言。社會學、心理學等很多領域都妄圖能夠尋找出愛情的邏輯和規律,隻是到目前,仍然沒有人能夠站出來說,愛情是什麼?我們最多能夠將愛比做某類具體的事物,並且在這其中去感受它。

任何的一個神話故事或者傳奇都隻是愛的陪襯。愛是發源於高原山麓,爾後隨之千回百轉、百態橫生;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愛不剝奪,也不被剝奪。愛在愛中得到滿足。

第134章 米萊的《晚鍾》——夏丏尊

米萊的《晚鍾》在西洋名畫中是我所最愛好的一幅,十餘年來常把它懸在座右,獨坐時偶一舉目,輒為神往,雖然所懸的隻是複製的印刷品。

蒼茫暮色中,田野盡處隱隱地聳著教會的鍾樓,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禱狀,麵前擺著盛了薯的籃籠、鋤鏟及載著穀物袋的羊角車。令人想象到農家夫婦田作已完,隨著教會的鍾聲正在晚禱了預備回去的光景。

我對於米萊的艱苦卓絕的人格與高妙的技巧,不消說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農民題材,畫麵成戲劇的表現,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種葡萄者》,等等,我雖也覺得好,不知什麼緣故總不及《晚鍾》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愛這畫,這畫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個解釋。

畫的鑒賞法原有種種階段,高明的看布局調子筆法等,俗人卻往往執著於題材。譬如在中國畫裏,俗人所要的是題著“華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題著“富貴圖”的牡丹,而竹子與牡丹的畫得好與不好是不管的。內行人卻就畫論畫,不計其內容是什麼,竹子也好,蘆葦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隻從筆法神韻等去講究,去鑒賞。米萊的《晚鍾》在筆法上當然是無可批評了的。例如畫地是一件至難的事,這作品中的地的平遠,是近代畫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畫的都知道的。這作品的技巧可從各方麵說,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愛這作品卻不僅在技巧上,倒還是在其題材上。用題材來觀畫雖是俗人之事,我在這裏卻願作俗人而不辭。

米萊把這畫名曰《晚鍾》,那麼題材不消說是有關於信仰了,所畫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著勞動;又,這一對男女一望而知為協同的夫婦,故並暗示著戀愛。信仰,勞動,戀愛,米萊把這人間生活的三要素在這作品中用了演劇的舞台麵式展示著。我以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愛這畫的理由在此。這三種要素的調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對了這畫神往者,並非在憧憬於畫,隻是在憧憬於這理想。不是這畫在吸引我,是這理想在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