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我刊特編發重慶作家陳顯明的紀實小說《戰俘營風雲》,以饗讀者,以茲紀念。

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後,國民政府在重慶巴縣設立了關押日本俘虜的戰俘營。戰俘營裏的戰俘,很大一部分是“在華日人反戰同盟”的盟員,他們原是滿腦子忠於日本天皇的狂熱軍國主義者,後經中共地下黨員和有正義感的國民政府管理人員的教化,這些人最終轉變成為反侵略、反法西斯戰士。

“我們過去走過的侵略戰爭道路,是一條充滿罪惡的黑暗道路,是違反真理的道路,我們的行為是蹂躪正義與人道的禽獸行為。”“我們不能僅限於感謝中國人民對我們的寬大,而是要繼續深刻反省錯誤,徹底追究把我們推向戰爭的根源。”這些,就是那些被改造過來的日本戰俘發自內心的反省和認識。如今,70年已過去,我們希望還存有濃厚軍國主義意識的日本反動政客和右翼分子,能夠像當時的日本戰俘一樣,正視那段侵略曆史,深刻反思他們父輩的戰爭罪行,對中國人民作出有誠意的反省和道歉。

一九四一年春,日寇猖獗,中華大地風雨飄搖,陪都重慶仿如孤島。

嗚咽的長江邊,儲奇門碼頭本是重慶通往貴州的交通要道,昔日車來船往,格外繁忙,今天卻是一片狼藉。剛剛被日本飛機轟炸後的吊腳樓還冒著黑煙,到處可見殘垣斷壁和死人的屍體。

十多輛印著“青天白日”徽標的大卡車載滿了人,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顛簸著駛向江邊渡船。車上載的是一批日本戰俘。

抗戰爆發後,中國軍隊在對日作戰中俘虜了大批日本士兵。當時,國民政府先後在湖南常德、貴州鎮遠等地設立了戰俘營,專門關押日軍戰俘。隨著戰事的變化,這些戰俘先後被轉移到重慶巴縣鹿角鄉的王家院子、南泉楊家灣等地關押。這些戰俘中,絕大部分是在戰場上被俘的日本官兵,一部分則是日本特務。

車隊後麵還跟著一輛黑色的吉姆牌小轎車,車上坐著兩個男人,二人目光機警,表情冷酷。

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人說:“宇津君,杉本一夫真的背叛了天皇?我們真的要把他幹掉?”

另一個胖子點了點頭,說:“據我們隱蔽在戰俘營裏的人提供的情報,支那人盯上杉本一夫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不讓他閉嘴,他會給我們帶來極大的威脅!岡田機關長命令我們要見機行事,如果不能救出他,那就幹脆把他幹掉。”

“可是,支那士兵看守得如此嚴密,我們怎麼行動?”

“現在還早,我們隻須盯緊他,然後伺機行動。萬一沒機會,那就等我們的飛機來轟炸時,我們再趁混亂下手。”

卡車搖搖晃晃地駛過浮橋,停在渡船上。此時,從一輛卡車的駕駛室裏走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此人名叫吳侃之,是剛被國民政府任命的建在重慶南岸鹿角鄉王家院子戰俘營的副主任。

吳侃之本是巴縣中學的副校長,年輕時曾和郭沫若一起在日本留過學,因此,國民政府軍政部三廳廳長郭沫若便安排他出任戰俘營副主任。吳侃之的真實身份是中共地下黨黨員。

另一輛卡車駕駛室內,除司機外,還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女人名叫王玉琳,長得非常漂亮,是新上任的戰俘營管理員。小女孩則是她的女兒,名叫歡歡。

王玉琳看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正在大呼小叫,指揮著車輛往渡船上開,便吩咐女兒坐好,自己下了車,向那人招了招手,說:“佟營長,慢一點兒,你看,卡車上的俘虜顛來倒去的,受了傷可不好。”

這人名叫佟國彪,是重慶警備司令劉峙手下的一個營長,負責此次的戰俘押送工作。佟國彪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知道輕重,王小姐,你就乖乖坐在車裏好了。”

渡船啟動後,卡車上的戰俘比先前安靜了一些。誰知渡船剛到江心,那個叫杉本一夫的戰俘忽然“哇哇”叫了起來。

戰俘營翻譯官王勝走到吳侃之麵前,說:“報告吳主任,戰俘杉本一夫要求下車解手,否則,他就隻能尿在車上了。”

站在吳侃之身邊的佟國彪搶先回答說:“不行,活人能被尿憋死嗎?讓他忍著!”

吳侃之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杉本一夫,盯住這個戰俘,是他此次前來戰俘營的重要使命之一。杉本一夫也把目光掃向吳侃之,滿臉仇視和不滿。

吳侃之說:“這樣不好,小王,你把他看好,押到渡船廁所裏,讓他方便吧。”

“吳主任,你怎麼一副菩薩心腸?你不知道,這家夥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是日本華中派遣軍第六師團飛行中隊的王牌飛行員,此人以日本武士為偶像,以殺戮為滿足,以戰死為榮光,炸死了我們好多國軍兄弟。對於這樣凶惡的敵人,我們可不能心慈手軟!他的戰機被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擊落後,在川北被俘。我一直在想,這家夥是怎麼被弄到重慶戰俘營來的?說不定他投降是假,混進戰俘營搞情報、搞破壞才是真!”佟國彪大為不滿道。

“哦……”吳侃之下意識地再次盯了杉本一夫一眼,“佟營長,你掌握的情報真不少啊!不過,他是俘虜,我就得按管理戰俘的規定辦。小王,你按我說的話去做吧。”

這時,吉姆轎車上的兩個男人下來了,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欣賞著江岸的景色,腳下卻有意無意地往渡船廁所的方向移動。

王勝押著杉本一夫來到廁所前,將他推了進去,關上門。

不到五分鍾,廁所門突然“哐啷”一聲被打開,杉本一夫衝出廁所,直奔船頭。

王勝追上去,想抓住杉本一夫,但杉本一夫不知為什麼,竟然打開了手銬。他揮拳擊向王勝,王勝“咚”的一聲倒在船頭。

站在近處的王玉琳聞聲衝過來,也想抓住杉本一夫,但杉本一夫已經縱身一躍,跳進江水中去了。

王玉琳毫不猶豫,也跟著躍入江中。

兩個站在船舷邊的男人,剛好位於廁所與船舷之間,身處其他人的“盲點”位置,渡船上的其他人因此看不見他們。

隻聽胖子宇津保山小聲說:“岩淵經夫,看來有人想幫杉本一夫逃跑!他跳進了長江,我們就沒法營救他了。我看現在機會就不錯,我們幹脆將他幹掉,以絕後患。”

岩淵經夫點了點頭,說:“好,他是跑不了的!”

兩人借廁所作掩護,迅速拔出手槍,同時向江中射擊,一朵血花隨即在杉本一夫沉浮的地方冒了出來。

聽見槍響,負責警衛的士兵們都“嘩啦啦”地拉動槍栓,從不同方位衝向船舷。一個士兵在忙亂中摳動了扳機,接著,另一個士兵也向江中開槍了。

宇津保山和岩淵經夫擔心身份暴露,趕緊借混亂之機,將手槍丟進長江裏,然後裝著驚慌失措的樣子,迅速退回到吉姆轎車裏。

吳侃之沒有看見杉本一夫衝出廁所及跳入長江的那一幕,他聽到槍響後,才知道出事了。他見佟國彪往船頭跑,便厲聲叫住他道:“佟營長,你的職責是指揮士兵看好俘虜!”

佟國彪愣了一下,轉身又回到幾輛載著俘虜的卡車旁,叫罵著,命令士兵們各守崗位,不得走動半步。

卡車上的戰俘受到槍聲的驚嚇,都哇哇亂叫起來,有的人竟想掙脫拴在車箱上的鐵鏈子逃跑。士兵們跳上車,用槍支擋,用手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戰俘們彈壓住。

長江岸邊,停泊著幾艘客渡輪船。客渡輪船上的兩個水手看見有人落水,馬上跳入江中救人。杉本一夫被槍擊中,潛泳受到影響,隻得浮出水麵,被遊過去的王玉琳一把抓住了衣服。兩個水手也遊過來了,他們托起杉本一夫,將他送上了裝有卡車的渡船。

還好,兩發射向杉本一夫的子彈隻有一發擊中了他的肩膀!

王玉琳換好幹衣服出來,吳侃之迎住她,誇讚道:“王小姐,多虧你處置得當,沒有造成惡果。”

王玉琳回答道:“情急之下,誰都會這麼做的。”

“真沒想到,王小姐身手這麼敏捷,遊泳技術這麼高超!”

“什麼高超啊?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是在長江邊長大的,讀中學時,我還年年參加橫渡長江的活動呢。”

“哦,原來你是遊泳健將,失敬了,失敬了。”

王玉琳笑了笑,說:“那個受傷的戰俘情況怎樣?”

“不礙事。”

“他難道想自殺?”

“不清楚。”

“是我們的人開槍誤傷了他,還是他人所為?”

“不清楚。”

“真是一問三不知啊!”王玉琳笑著調侃道。

吳侃之張了張嘴,卻把話咽了回去。他對眼前這位衣著講究的女下屬了解不多。半個月前,吳侃之受命之時,國民政府軍政部第二廳三處處長穀建操告訴他,戰俘營還任命了另一位叫史懷書的人前來當副主任,任命了一個叫王玉琳的女上尉來做管理員。穀建操介紹說,王玉琳是大家閨秀,原在國民政府重慶衛戍司令部工作,因戰俘營租用的王家院子是王玉琳的老家,加上她懂日語,二廳就安排她臨時前往戰俘營工作。吳侃之不知道眼前這位矜持、高貴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因此隻能跟她保持距離。對王玉琳的調侃和追問,他不想作過多的解釋。

情況緊急,吳侃之來不及跟王玉琳、佟國彪分析剛剛發生的一切,更來不及商議對策,便要求渡船船長加大馬力,讓渡船快速駛往長江南岸。

卡車離開渡船上岸後,開始沿著海棠溪行駛起來。

突然,尖厲的空襲警報聲鬼哭狼嚎般地在海棠溪上空響起,是日本飛機前來轟炸了!坐在第一輛車上的吳侃之命令司機,將車隊開到一片有樹木的地方停下來,借助樹木掩蔽車隊。但樹木太少,隻有四輛車躲在樹陰下,其他車輛卻暴露著。

車一停,守衛在車上的國軍士兵顧不得戰俘,紛紛跳下車子,躲到附近的懸崖下麵。那些戰俘頓時亂作一團,也跟著往車下跳,慌慌張張地四處躲藏。

眼看戰俘們要逃散,吳侃之大聲叫道:“大家不要驚慌,日本飛機不是衝我們來的,我們這兒很安全。各車的官兵不得擅離職守,要看管好戰俘。佟營長,管好你的隊伍!”

十幾個比較盡責的士兵很快在吳侃之的指揮下,將戰俘攔截成幾堆,然後引導他們躲到懸崖下或臥倒在水溝邊。幾個屬於反戰同盟成員的戰俘懂得漢語,主動上前和吳侃之談話,交換安全轉移戰俘的方法,他們希望撤到左邊的破舊廠房裏。

吳侃之沒有同意,說:“廠房裏更危險,請你們勸告你們的同胞,少安毋躁,就地躲避。”

一個叫鬆下規丸的反戰同盟會員同意吳侃之的意見,主動配合他做起了戰俘們的思想工作。戰俘們的情緒於是穩定下來,他們聽從士兵們的指揮,不一會兒就躲藏好了。

然而,吳侃之卻估計錯了,幾架飛機從東邊飛來,倏地向海棠溪方向俯衝而下。飛機炸彈投得極為準確,發發都落在公路上,有兩輛卡車頓時被炸翻。片刻之後,車箱爆炸,熊熊大火燃燒起來。幾個膽大的站在公路上的士兵瞬間被飛起來的彈片炸傷。附近幾棟原屬日本租界的房屋也先後起火,兩個種地的農民竟被炸彈拋到溪水裏。

吳侃之顧不得自身的安危,快速衝到溪水裏,將其中一個農民抱起來,王勝則抱起了另外一個。

吳侃之一邊跑向停在公路邊的卡車,一邊高喊道:“醫務員,快來搶救傷員!”

戰俘車隊配備的醫務人員趕緊下車,替兩個農民處理、包紮傷口。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有的戰俘被嚇得周身直抖,有的則在幸災樂禍,臉上現出壞笑,有的則一臉木然,呆呆地望著天空。還有兩個戰俘竟衝到公路上,得意忘形地手舞足蹈起來。其中一人用雙手做成喇叭狀,對著天上的飛機哇哇亂叫,另一個則脫下衣服,向著天上的飛機拚命搖晃。

吳侃之認出來了,那個揮著衣服的戰俘正是杉本一夫。

這家夥可不能死!吳侃之想都不想,便從樹陰裏衝出去,打算把杉本一夫拖到安全的地方。很難想象,吳侃之一介文弱書生,行動起來卻如脫兔一般敏捷。隻見他長腿飛跨,腳板點地,身輕如燕,瞬間就越過了兩道排水溝,衝向公路。

距離杉本一夫隻有兩米遠了,吳侃之一個魚躍撲了上去。

杉本一夫正得意地盯著空中自己的同行肆無忌憚地屠殺中國人,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即將成為炮灰。說時遲,那時快,吳侃之撲向前,抱住杉本一夫就地一滾,二人一同滾到了公路邊的水溝裏。

還沒等杉本一夫醒悟過來,一發炮彈落在了公路上,轟的一聲,炸得塵土飛揚。硝煙中,一個大大的彈坑赫然出現,正是杉本一夫剛才站過的地方。杉本一夫不禁目瞪口呆。

轟炸結束,車隊裏有一個士兵犧牲,多人受傷,戰俘們則安然無恙。

日本人的飛機為什麼要炸杉本一夫?看著被炸壞的卡車和彈痕累累的公路,吳侃之不覺有些茫然。

二 古寺諜影

覺林寺是川東第一寺,香火一向很旺盛,每天,這裏都有香客進進出出。這天,一個身體肥胖的僧人領著兩個香客模樣的人,繞過寺廟法堂外的竹叢,走出山門,來到離覺林寺不遠的一處民宅中。胖和尚和其中一個香客正是日本特務宇津保山和岩淵經夫,另一個則是個女人,看上去大約二十四五歲。三人一進民宅就開始密談起來。

宇津保山的公開身份是覺林寺的僧人,實際上,他是日本黑龍會派駐重慶的一個特務頭目,負責在中國西南一帶收集情報。

隻聽宇津保山語氣凶冷地叱問年輕女人道:“秀子小姐,我交給你辦的事,現在有進展嗎?”

“宇津先生,我已經成功策反了史懷書!”女人的中國話說得很流利。她的日本名字叫湯川秀子,但她其實是個中國人,原名叫田秀芝。

宇津保山對湯川秀子的回答很滿意,他伸了伸大拇指,說:“秀子小姐,你的很好,對大日本皇軍很忠誠。那麼,請秀子小姐將你所了解的重慶防空設施情況,以及掌握的戰俘關押的情況,詳細地跟我談一談……”

湯川秀子正欲開口,一旁的岩淵經夫卻說:“宇津先生,鬆本署長叫我們來,並不是要你聽秀子小姐彙報情況,而是要你協助我和秀子小姐針對支那人的戰俘營采取行動!”

“你!”宇津保山滿臉的橫肉突然不停地抖動起來,臉色鐵青。盡管他目前的職務比岩淵經夫高,但他的上司岡田機關長卻命令他,此次的行動,他必須聽從岩淵經夫的指揮。因此,他心裏極不服氣,也不想買岩淵經夫的賬。

宇津保山忍住心頭的不快,說:“岩淵課長,據我所知,國民政府正在組織實施一個破譯我們紫密碼的行動!”

岩淵經夫一聽,“嘿嘿”一聲冷笑,說:“就憑幾個支那人也想破譯我們的紫密碼?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美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破譯,他們能有什麼辦法?”

“岩淵君,你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支那人雖說不能破譯紫密碼,但是,如果我們的飛行員和掌握紫密碼秘密的人被俘,那紫密碼就危險了。據我了解,重慶八路軍辦事處領導的地下黨,已經注意到戰俘中有我方特殊人員,他們也在千方百計尋找破譯紫密碼的辦法。這次,我們就是要配合已經潛入戰俘營的情報人員,營救出我們的飛行員和知道紫密碼秘密的人。不然,我們就要將他們統統消滅掉,以確保紫密碼的安全。”

岩淵經夫又是一聲冷笑,說:“宇津君,你拿到紫密碼,是想到汪精衛那裏去領賞嗎?”

“你,你他娘的真是混蛋透頂!我是為了大日本帝國的宏圖大業才這麼賣力的,而不是為了我個人的利益!”宇津保山目露凶光道。

岩淵經夫嘴角一笑,搖了搖頭。

宇津保山忽然有些心虛了,岩淵經夫說得沒錯,他的確跟南京的汪偽情報人員有勾結,因為他的身份很複雜,既是軍方的情報人員,又是黑龍會的地方頭目,他難免會利用一些情報線索來牟利。

湯川秀子趕緊在兩人中說和,兩人好不容易停止了攻訐。

宇津保山繼續不理會岩淵經夫,他拉過湯川秀子,色迷迷地摸了一下她的臉,說:“秀子小姐,你還是說說戰俘營的情況吧。”

湯川秀子點了點頭,說:“國民政府的戰俘營選址在南岸鹿角場王家院子,距我們這兒有三十公裏的路程,其中有五公裏的路目前還沒有通,是個比較閉塞的地方,很不利於我們采取行動。王家院子是重慶絲綢大王王子民的舊宅,又寬又大,圍牆很高,是個易守難攻之地……”

“嗯,秀子小姐,那個史懷書,你最好早一天安排他過來跟我見麵,無論戰俘營看守得多嚴密,我們都要想辦法實施我們的計劃!”

“是,宇津先生,我會盡快聯絡他的。”湯川秀子畢恭畢敬地向宇津保山鞠了一躬。

這天,王玉琳在食堂裏吃早飯時,竟與初戀情人史懷書不期而遇。史懷書原是國民政府政治部二廳幹事。他雖然也是副主任,但上級明確規定,在主任鄒任之不在戰俘營的日子裏,史懷書須受副主任吳侃之的節製。

史懷書是昨天晚上才到達戰俘營的,當他看到王玉琳後,也是一愣,心想,不是聽說她靠她姨父的幫助,在重慶衛戍司令部工作的嗎?怎麼跑到戰俘營裏來了?她是回來看她的老屋,還是到這裏來工作的?如果是後者,她來的目的是什麼?按理,即使她不工作,也不缺這幾個錢啊!

滿腹疑竇的史懷書很會演戲,他馬上故作動情地跨前一步,喊了一聲:“玉琳!”

“你是……懷書嗎?”王玉琳也顯得很激動,她傾身起來,不小心將麵前的半碗豆腐腦拂倒了。

戰俘營的廚工、曾是王家長工的鍾長庚馬上走過來,將桌子抹幹淨,又給王玉琳換了一碗。

史懷書一把抓住王玉琳的手,說:“是我啊,玉琳,我是史懷書!”

王玉琳的心情很複雜,老實說,那段被玷汙了的初戀,時不時噬咬著她的心,至今還隱隱作痛呢。

史懷書一臉驚喜地說:“真沒想到,今生今世,我還能看到你!”

王玉琳抓住史懷書話中的潛台詞,馬上問:“這些年你躲到哪兒去了?我到處打聽你,卻沒有你的消息。”

“山河破碎,我無心讀書,四處漂泊,真是一言難盡!”史懷書閃爍其詞道。

“十多年不見,又毫無音信,你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嗎?”王玉琳一臉哀戚道。

“玉琳,原諒我沒有主動找你。”史懷書看到王玉琳的樣子,似乎真的動情了,“我現在國民政府軍委二廳工作,因為得罪了上司,就被發配到這裏來了……你怎麼也在這裏呢?”

“這兒是我的老家呀!我是臨時調到這裏來工作的。”王玉琳回答。

“哦,是這樣啊!”史懷書連連點頭,“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話,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是啊,懷書,你準備安排我做什麼工作?”

“好的,我會安排的,隻是現在,吳主任叫我過去談事,等我跟他談完了,再來找你,好嗎?”

王玉琳乖巧地點了點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意。這笑,讓史懷書有些著迷。

吳侃之不顧史懷書和佟國彪二人的反對,堅持按標準安排戰俘們的生活。早餐時,戰俘們可以吃到稀飯、饅頭、鹹鴨蛋等食品,中、晚餐時,戰俘營則給他們每人安排一大碗米飯、炒豬肉、炒雞蛋和一碗湯,不夠的還可以再加。每個戰俘都發了新衣、被子、毛巾、香皂等日用品,他們半個月還可以洗一次澡。

盡管如此,除了反戰同盟的盟員,其他戰俘依舊非常不滿。有人甚至說:“大和民族自古以來就是優等民族,我們雖然被俘,但中國政府並不能隨意處理我們。”

他們口出狂言:“日本人多地少,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對外擴張。”“我們被俘是由於犯了擴大戰線的戰術錯誤,但我們的軍隊是戰無不勝的,等著瞧吧,有朝一日,等我們占領了重慶,這地方就輪到那些管理我們的支那人享受了。”

一天早晨,大家正吃早飯時,一個戰俘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你們看,我們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在這裏?”這人指的是監舍牆上貼著的《戰俘營監舍管理規定》。

另一個戰俘說:“哼,居然把我們當戰俘看!”說罷,他一把將“規定”撕了下來。

戰俘們開始有組織地叫喊起來:“我們不是戰俘,我們沒有犯罪,立即釋放我們!”

在院子中央,日本陸軍中尉田中茂男擋住吳侃之,大聲說:“長官,我要求和你談一談。”

吳侃之把身材精瘦的田中茂男帶到自己的辦公室。沒等吳侃之點頭,田中茂男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長官,我要見蔣委員長,請你給我安排一下。”田中茂男說完,轉頭望向窗外,根本不理睬吳侃之。

“你有什麼話,跟我說好了。”吳侃之不以為意,麵帶微笑道。

“我不想和你談,我隻想見蔣委員長。”田中茂男語氣很凶。

“不想和我談的話,那你就回監舍去吧!”吳侃之拍了一下桌子,目光威嚴,逼視著田中茂男。

田中茂男這才轉過臉,說:“你們踐踏了國際法,按照國際法規定,你們應該立即遣返我們。”

“你們是俘虜,但你們更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你不要忘了,你是這些戰俘中屠殺中國人最多的罪犯之一。我們會選擇時機審判你們的,你不要太囂張!”吳侃之厲聲道。

田中茂男猛地站起來,大聲說:“我們是忠於日本天皇的軍人,我們沒有犯罪!我們兩國打仗,是因為我們之間有矛盾。依照國際法,你們應該立即送我們回去。但是,你們卻不這樣做。我們要向國際社會強烈呼籲,抗議中國政府的這種違法行為。”

吳侃之兩眼噴火,義正詞嚴道:“田中茂男,你簡直一派胡言!‘九·一八’事變是怎樣發生的?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們兩國之間有矛盾?中國和日本有大海相隔,完全不存在領土糾紛問題,中國人沒有去日本燒殺擄掠,你們憑什麼漂洋過海來到中國,霸占我們的領土,掠奪我們的財富,屠殺我們的人民?”

田中茂男理屈詞窮,最後被吳侃之叫人押回了監舍。

田中茂男還不甘心,回到監房後,他繼續以所謂的中國政府違反國際法為由,煽動其他戰俘進行抗議、請願和絕食。

積極響應田中茂男主張的還有一個戰俘,他是日軍第39師團的清水繁太。一時間,這兩人竟然成了日軍戰俘們推崇的“英雄”。

在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的煽動下,一些戰俘在監舍大院裏遊行示威,他們邊走邊喊叫道:“釋放!釋放!釋放!”

看守士兵個個義憤填膺,但因上級有命令,他們隻能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裝作視而不見。結果,戰俘們的反抗竟達到了頂點。

為了壓製戰俘們的囂張氣焰,吳侃之下令,在監舍四周顯眼的地方架起機關槍,增加崗哨,並取消了戰俘們自由活動的時間,減少他們放風的時間,還把帶頭鬧事的幾個戰俘關了禁閉。

戰俘營很快恢複了平靜,戰俘們內心終於感覺到了一絲恐懼。

幾天後,吳侃之路過監舍時,田中茂男竟主動找到他,說:“吳長官,前幾天的事情是我做錯了,請您原諒我。”

“是嗎?既然如此,那你就該在戰俘們麵前做深刻的反省。”吳侃之趁機說。

“好,好,我這就去反省。”

第二天,田中茂男交了一份檢討書給吳侃之,但檢討書的內容卻很空泛,一點兒都不真誠。吳侃之讓田中茂男重新寫了一份,並讓他在戰俘集中的時候念出來。開始時,田中茂男說什麼也不念,吳侃之堅持不讓步。無奈之下,田中茂男隻好念了。

“我檢討日前煽動鬧事的錯誤,作為俘虜,我違反了監獄的規定……”

戰俘們聽到田中茂男檢討的聲音後,都驚呆了。他們想不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竟然這麼快就在中國人麵前低頭認錯了。他們哪裏知道,沒有放風時間,不提供香煙,這簡直就是要他田中茂男的命啊!

經過初步較量,戰俘們的囂張氣焰終於被打壓下去。但是,個別頑固不化的戰俘,仍以謾罵、裝病、絕食的方式對抗著戰俘營的教育管理。

有件事一直讓吳侃之放心不下,十多天過去了,調查杉本一夫逃跑的事情卻沒有一點兒進展。他曾多次審問杉本一夫,想弄清楚他的手銬是怎麼打開的,但杉本一夫總是瞪著凶狠的目光說:“你們開槍殺我,這是違反國際法的,我要抗議!”對其他的卻緘口不言。

負責調查此事的軍政部二廳三處副處長穀建操也於日前來到戰俘營,告訴吳侃之兩個情況:其一,一個月前,軍政部將部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盟員收進了太陽山戰俘營,這批盟員中,有可能混進了日本特務,特務們有機會接觸杉本一夫,為其提供打開手銬的工具;其二,據調查,當天,跟在運送戰俘車隊後麵的那輛吉姆轎車上,可能藏著向杉本一夫開槍的凶手。隻是,藏在暗處的敵人為什麼要杉本一夫的命,這個目前還沒有搞清楚。穀建操要求吳侃之盡快查出隱藏在戰俘中的特務。

吳侃之正在辦公室裏思索時,史懷書進來了。

史懷書掏出一隻白色金屬煙盒,瀟灑地彈開,遞到吳侃之麵前,說:“吳主任,請。”

“謝謝,我不抽煙。”吳侃之擺了擺手。

“看吳主任一臉的不快,莫非覺得這份差事很苦?”史懷書訕笑道。

“你說呢?”吳侃之一臉苦笑道。

“唉……”史懷書一聲長歎,“老兄,堂堂一個中國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要去服侍那些占我國土、殺我同胞的劊子手,我們當然高興不起來!隻是,我們生不逢時,又於之奈何?”

“是啊,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吳侃之突然念起杜甫的詩來,隻見他雙眼茫然,望著窗外,愁緒萬端。

史懷書套近乎地說:“吳主任,您過去在哪兒高就?”

“一介書生,以教書為生,不值一提。你呢?”

“我以前在軍政部當差,以後,希望吳主任多多提攜小弟。”

“軍政部可是個美差呀!”

“什麼美差?就是打雜、倒水、服侍人,真他娘的折煞人。如今跑到這鬼地方,更是發配啊!”

吳侃之嗬嗬一笑,忽然問:“史主任,你看下一步,我們該怎樣開展工作?”

史懷書觀察著吳侃之的臉,想從他那張儒雅的臉龐上和那雙和藹可親的眼睛裏尋找到什麼,因此,他半天才開口說:“吳主任,我這人愚昧,飽食終日,不思進取。您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我去幹就是了,我一定替您把事辦好。”

吳侃之笑了笑,說:“史主任以為,我們從哪些戰俘身上入手,能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史懷書說:“當然是從那些支持我們抗戰的反戰同盟盟員下手為好,他們的態度……”

“史主任說這話就外行了!”吳侃之打斷了史懷書的話,“反戰同盟盟員早就脫離了戰場和他們的組織,我們是很難從他們身上得到有價值的東西的。”

“那就從田中茂男或者清水繁太身上下手,這兩個家夥是地地道道的戰爭狂人,他們肯定掌握著我們需要的東西,你看他們,進了戰俘營還那麼猖狂。”

吳侃之不置可否,隻是淡淡地一笑。

史懷書馬上又說:“那就從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身上下手好了!”

吳侃之點頭說:“行,你先去做一做田中茂男和清水繁太的工作,同時也密切注意杉本一夫和池田敏子的舉動。

“是,吳主任!”史懷書裝腔作勢地向吳侃之行了個軍禮。

送走史懷書,王玉琳進來了。

吳侃之沒有像對待史懷書那樣,費盡心機地揣摩眼前這個女人的來路,也沒有特別注意她的表情和舉止。

“王小姐,在戰俘營生活還習慣吧?有照顧不周之處,請你一定理解。”

“吳主任,我可不是什麼嬌小姐,你不需要這樣客氣的。如果我沒有盡責的地方,請你一定指出來。”王玉琳一臉誠懇道。

“謝謝王小姐的理解和支持!戰俘營情況複雜,管理也很混亂,你來的這些天,有沒有發現什麼問題,或者說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我?”王玉琳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每天都要到女監舍走一走,有時與佐佐富美子、池田敏子談談話,有時幫長庚叔、馮媽打打下手,我能發現什麼問題?我這個人生性懶散,不善於思考,沒有什麼主見的。”

“是嗎?我倒覺得你膽大心細,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而且,你日語說得好,那些戰俘對你特別友好,我想,你肯定有好辦法、好經驗讓我們來分享和借鑒。”吳侃之說話虛心誠懇,完全沒有一點兒長官的架子。

王玉琳說:“我跟三個女戰俘接觸時,覺得她們心裏也很苦,特別是那個鬆本佳代。她說,她本是日本岩手縣一個窮山村的姑娘。這個可憐的女人,關在戰俘營裏,天天以淚洗麵,不跟別人說話。前天,我去看望她,大概咱們都是女人的緣故,她才肯與我說話。她說,她不知道這是哪兒,離她老家有多遠,她很想回家,她家裏還有老父老母,還有個殘疾的弟弟……戰爭,不僅讓我們中國人家破人亡,也讓普通的日本老百姓深受其害……”王玉琳說到這裏,感慨不已。

“王小姐,請繼續講下去。”吳侃之認真地聽著,“那個池田敏子的表現怎樣?”

“池田敏子的父親是日本步兵第六師團的一個旅長,在武漢會戰中,她父親所在的部隊被我軍擊敗,她父親因此受到軍法處置。池田敏子受到牽連,被迫當了日軍女招待。後來,她又成了日本空軍的地勤人員。雖然她不像鬆本佳代那樣是個下賤的軍妓,但有時也得去陪一些日軍高級軍官尋歡作樂……這個女人的內心比較複雜,也很狡滑,她整天無憂無慮,能吃能睡,一點兒事也不怕,但對於她自己的情況,她卻隻字不提,很會保守秘密的。”

“那你覺得下一步我們該怎麼做?”吳侃之征求王玉琳的意見。

“吳主任,這些事,本來不該我操心,既然你相信我,問到我,我就談一談自己的想法。在重慶時,我在共產黨辦的《新華日報》上看到過一些報道,延安的八路軍對教育感化戰俘有一套辦法,比如讓戰俘講講戰爭給他們帶來的苦難,或者讓他們看看中國人遭受戰爭的災難等等……”王玉琳發現吳侃之的臉色有異,馬上補充道,“吳主任,你不會認為我的思想被赤化了吧?我這個人可是不關心黨派之爭的……”

吳侃之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不安,他馬上恢複冷靜,說:“你怎麼這樣說呢?現在不是在講國共合作嗎?八路軍也是抗日隊伍,他們的一些好做法,我們當然可以借鑒、學習。”

王玉琳點了點頭,繼續說:“我想,過幾天就是清明節,老百姓都要燒錢化紙,祭奠亡靈。我們的重慶在遭受日軍轟炸後,死難的民眾何止千萬?我們是不是該請一些受難者家屬,來給這些戰俘講講戰爭的罪惡,控訴日本侵略者的罪行,或者動員戰俘們到那些受難家庭中去看一看。還有,戰俘中也有受害者,像鬆本佳代這樣的苦妹子,也可以動員她出來講一講,讓她現身說法,好好感化一下戰俘們……”

吳侃之有些激動,他繞過辦公桌,一把抓住王玉琳的手,說:“王小姐,謝謝你的好主意。我這就和史主任一起研究一下,盡快製定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

這時,王家傭工馮媽走進來,對王玉琳說:“大小姐,清明節快到了,我們是不是該備些香燭紙錢,去祭拜一下梁先生?”

“哦……”王玉琳有些猝不及防,說,“知道了,馮媽,我和吳主任在談正事,你先出去吧。”

馮媽轉身欲走,吳侃之卻機敏地喊住她,問道:“馮媽,您說的梁先生是誰?”

馮媽說:“是我們大小姐的丈夫呀!吳主任,怎麼,您還不知道?”

“馮媽,少說幾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王玉琳臉色有些慍怒。

馮媽出去後,吳侃之關切地問:“王小姐,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梁……雨村……”王玉琳低著頭,小聲道。

“啊,他是你丈夫?”吳侃之吃驚不小,身體即刻顫抖起來。梁雨村,他不就是重慶地下黨有名的除奸隊隊長嗎?在吳侃之領導的江巴特支裏,就流傳著有關梁雨村如何打擊敵人、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傳奇故事。他是多好的同誌啊!那次轟炸,梁雨村本來可以躲進防空洞逃生的,可是,當他發現一名跟蹤很久的汪偽特務現身後,他就不顧個人安危,頂著敵機的轟炸,跟那名特務進行了一場生死搏鬥,結果和特務一起被日機炸死了。

“吳主任,您認識我家雨村?”

“不,不認識。”吳侃之把王玉琳丈夫的身份弄清楚後,大抵上也猜出王玉琳是什麼人了。隻是,嚴格的地下黨紀律不允許他隨便暴露身份,哪怕在自己已經認定的同誌麵前。

吳侃之極力掩飾道:“你以前不是說你丈夫是民生公司的職員嗎?”

“是的,那是我刻意隱瞞的。如果我說我丈夫死於日機轟炸,我擔心戰俘們知道後,會對我有戒心,請吳主任原諒我先前的不誠實。”王玉琳的話說得合情合理。

吳侃之連連點頭,說:“我完全理解王小姐的苦衷。既然你清明期間有安排,那就先回去準備吧。其他的事情,由我和史主任來做。我相信,你說的這個辦法肯定行之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