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為,六年光陰,足夠讓她的影子在他心上漸漸淡去,足夠讓他忘卻舊事糾纏,然而當他如今站在這塞北草原上,身後是成簇的紫菀花開,望著帳篷裏那一抹清麗又孤絕的身影時,才知曉,原來他自以為是的淡忘,隻是銘心刻骨的愛被掩埋起來,一旦觸碰到心底的閘門,就會以無可挽回的勢態,盡數宣泄傾倒出來。
他怔怔地立在那裏,看著他魂牽夢縈的人,此時此刻,就在他的眼前,背對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帳壁上掛一樣物什。
繁複的編紮手法,精巧的圖樣,除了她手中的這個,幾乎快要掛滿整頂帳篷。四壁皆是丹紅顏色的同心結,那樣多,層層疊疊,早已超出千百,叫人手上口中心裏都數不清楚。
綰發結同心,恩愛兩不疑。
她可還記得?
“...紫菀!”
喑啞卻包含深情的呼喚聲陡然響起,絳紫色的身影卻已經凝滯,良久,她才漸漸轉過身來,麵龐不再似當年稚嫩,更多了些經曆過風霜雪雨的沉澱,唯有那一雙眸子,仍舊澄澈如清泉,隻是那眸子裏一瞬閃過許多種不同的情緒,每一種都未能讓蘇景宸抓住分毫。
她揚起春風般的笑,像是見到了睽違多年的舊友一般,雲淡風輕地與他打招呼道:“蘇景宸,六年不見,可還無恙?”
沒有猜疑,沒有怨恨,沒有誤解,她就這樣靜靜站在他麵前,笑意清淺而淡然。往日紛繁俱往矣,前塵過往皆成雲煙,這一次重逢,隻餘柳色新新、惠風徐徐。
原先的忐忑不安全被這溫言細語的問候撫平,取而代之的卻是夏日熏風攜來的暖意,蘇景宸的幽瞳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水霧,連紫菀的笑顏都變得朦朧起來。
“...我很好,”他的聲音仍舊哽咽著,“為南奚百姓略盡綿薄之力,隻求無愧於天地......”
他頓了一下,接著又抬起頭來,頂頂地望著她,眸子裏有著無可湮滅的擔憂與急切,“那你呢,這六年來,你過得如何?可曾受人欺侮,可曾風雨飄搖?”
紫菀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卻是笑著搖頭:“三年前我跟著二哥雲遊四海,略略學了些醫理,走遍了許多地方,也幫著替許多人治好了病,並未遇到什麼難處。三年後我來到高昌,投靠寶音,此後便住在這草原上,看雪山朝陽,十分愜意。”
“這倒很好。”
蘇景宸總算放下心來,猶疑了一瞬,正要試探著問她一句,卻聽見一聲清脆的“娘親”自帳門口傳來,烏恩其笑嘻嘻地往紫菀懷裏撲,紫菀也蹲下身子,將孩子攬入懷裏,抱著站起身來。
烏恩其轉過頭,瞧見一旁的蘇景宸,黑瞳滴溜溜轉了一圈,問道:“娘親娘親,你也認識他嗎?方才哈桑他們欺負我,就是他送我回來的!”
“...嗯。”
紫菀摸了摸烏恩其的小腦袋,抱著他就要往帳外走,蘇景宸立在原地,急急喚道:“紫菀!”
她的步履一滯,抱著烏恩其的手卻沒有鬆開,蘇景宸正要開口,她卻像是已經料到他要問什麼似的,匆忙道:“烏恩其的確是我的兒子,但他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說罷,也不管蘇景宸如何應答,徑自掀開帳門,對著門外的高昌男子笑道:“巴圖,讓你久等了,我們這就走罷。”
然而烏恩其卻像是有些舍不得蘇景宸似的,白白嫩嫩的小手重新將帳子掀開一條小縫,對著裏麵喊了一聲:“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和娘親要去阿達家裏啦,明天再去找你玩罷!”
蘇景宸隻是苦笑了一下,卻又不死心的喊了一聲:“好!紫菀,就算他不是我的兒子,我隻想問你一句,明日我便要啟程返回南奚了,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
帳外紫菀的身影一動不動,並未作出任何回答。
蘇景宸又道:“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會強迫你,明日卯時三刻,我在淥水關等你!”
終於,她不再理會,抱著烏恩其,與那身形高大的高昌男子一道,離開了這個掛滿了同心結的帳篷,離開了開滿紫菀花的小山坡,也離開了從未將她淡忘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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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時,天色蒼青,東方天與草原交際之處,仍是一片混沌,看不分明。
然而蘇景宸已在這裏等候了兩個時辰,幾乎徹夜未眠,就這樣立在淥水關旁,從繁星滿天等到月朗星稀,從暗夜深沉等到天際泛白。陳朗與萬橋,也陪著他癡癡地在這裏等著,想著念著,隻盼望那一抹盈盈的身影能夠早些出現在他們麵前。
可是,天下二三事,總不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