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二年,三月初八,微雨纏綿,輕拂園中怒放的山茶芍藥,偶爾飄過一絲席卷薄薄涼意的風,像幼童的手,撥動飛簷腳下的鐵馬,發出叮當聲響。
雨絲依舊不急不緩的,沿著黃色的琉璃瓦一直彙聚成一股細流,順著朱紅色的宮牆淌下,濺起一朵朵晶瑩水花。
重重花影之後,緩步踱出一行人來。
隻見一應內侍仆隨簇擁著一個美婦來,看樣子三十歲上下,柳眉繾綣,丹唇如朱,杏黃色鳳尾裙,真紅色大袖衫,褙子上雲紋蕩漾,腰際一條玉帶橫係,如瀑的秀發緊綰,龍鳳花釵冠上的翠雲朵朵,花瓣上的孔雀石發著熠熠的幽光。
身側著桃紅色衣裳的侍女見她佇足凝神,便也跟著停了下來,擎著一張繪著小橋畫棟的油傘的手穩了穩,問道:“皇上隻怕多半會就來宮裏了,娘娘是否回去準備迎接聖駕?”
女子目光執迷於一叢開的灼灼的杜鵑花上,似乎被吸去了心神。侍女見她看的癡了,有意找話題開口,微笑道:“禦前傳旨的人說陛下今兒個高興,一連打賞了好些宮人,仿佛是前線打了大勝仗的緣故。”
“本宮自個兒走走。”女子終是開了口,語音婉轉,卻是答非所問。聽她這麼說,侍女低低應了聲是,將紙傘遞與她手,目視她緩緩踱去,遠處是峻偉的高牆,天地間彌漫著迷蒙的水汽,迷蒙的看不清遠方,就仿佛回首經年,那些人影都若隱若現,曾經年少輕狂,鮮衣怒馬,一幕幕都仿若昨夕,那麼親近,碧玉傘骨觸手卻是一片淒涼的寒意,令人不禁打個寒噤。
百花吐豔的時節,自己的生命卻仿佛幹涸的河渠,露出猙獰皸裂的底泥,五年了,這樣的長,可為何還是參不透你臨終時留下的那三個字?
幽幽一歎,雨絲斜斜刺進傘下,**了她的發鬢,隔著薄薄的水汽煙幕,不知何時從月洞門處轉出一個人影來,白衣如雪,衣袂輕揚,正定定的看著這裏。
轉頭去看女子,也望向了那個方向,黑白分明的瞳仁不時閃動,波光瀲灩的仿佛那年洞庭湖中的碧水……
元至正二十三年三月,陣雨過後,空氣中滿是泥土的芬芳,催開了峨眉山漫山遍野的花兒,粉嫩的花瓣上還掛著一滴滴圓滾滾的水珠,清風調皮的一吹,樹葉上的水珠子簌簌落下,又像下了一場小雨似的。
一個紅衣人影腳步輕揚,繞過角門,隻見她身量苗條,眉目清秀,玉顏光潤,蜜色的肌膚在陽光下洋溢著蓬勃朝氣,眼下是一排青磚木梁的屋子,她並不猶豫,徑直走向第三間屋子,南窗的碧色紗簾下一個藍衣女子正做針線,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一雙楚楚可人的眼睛裏透漏出些笑意,抿唇輕笑一聲,又埋首去走線飛針。
紅衣女子早走了過來,兀自搬了小凳也在窗下坐了,瞧了眼藍衣女子手中的繡繃,兩三朵嬌嫩的秋海棠已呼之欲出,不由笑道:“繡了這許多日才出了這麼點,”抬頭望了望簾子外:“剛下了雨,屋裏這樣暗,仔細傷了眼。”
藍衣女子放下繡繃,輕輕活動了筋骨,笑道:“可不是,所以才繡的慢呢。”起身拿桌上的紫砂壺往竹杯裏倒了水,遞給紅衣女子:“你可是大忙人,怎麼想起到這來了。”
這二人便是峨眉山明字輩份的弟子,紅衣的喚作嚴明真,年方十九,藍衣的喚作明月,十六歲年紀。嚴明真麵上笑意盈盈:“怎麼隻有你在這,明珠呢?”
明月朝對麵的床榻努努嘴:“可不在那。”嚴明真見那粉色簾幔低垂,不由笑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睡著,即便是今兒個不用練功,也不能這般躲懶,瞧我不去弄醒她。”說話已經朝那窗榻走了兩步,卻不料一隻玉白的小手分開那粉色繡桃花的簾子,露出一張睡意朦朧的臉來,明珠連連打著哈欠,蹟了腳踏上一雙玉蘭色的繡鞋,懶懶道:“你們難道沒聽說過‘下雨天睡覺天’這個道理?我正做著好夢呢。”
明月見她起了,便折身將簾子綰了,屋子裏頓時敞亮許多,又去把明珠折騰的狗窩一般的床收拾利落,惹得嚴明真在一邊嘖嘖歎道:“明月,你這般慣著她,仔細她以後找不著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