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毛烏素綠色傳奇(1 / 3)

毛烏素綠色傳奇

草原·肖亦農“魯獎”作品連載

作者:肖亦農

【編者按】2014年8月11日,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揭曉,內蒙古著名作家肖亦農的作品《毛烏素綠色傳奇》榮獲報告文學獎。這是內蒙古文壇的一件幸事。從本期開始,將以專輯連載的形式刊發此文。

長篇報告文學《毛烏素綠色傳奇》描寫了鄂爾多斯大地上幾代烏審旗人治沙的綠色傳奇。對於此次獲獎,肖亦農表示:“對個人沒什麼可說的,首先歸功於治沙者。”他認為,鄂爾多斯烏審旗人驚天地泣鬼神式的治沙精神,構築了作品的靈魂。正是有這樣的基礎,才有作品的問世,才有今天的獲獎。

肖亦農,1954年生於河北保定,當代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短篇小說《同路人》、中篇小說《紅橄欖》、長篇小說《黑界地》、長篇報告文學《人間神話——鄂爾多斯》、電視劇本《愛在冰雪紛飛時》等。

結集出版《肖亦農文集》八卷本。

作品曾獲“《十月》文學獎”、中華文學基金會“莊重文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2010年獲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政府頒發的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金質獎章。

引言:毛烏素沙漠的秋天好喧囂

深秋的毛烏素沙漠天高雲淡,不由得讓人思緒幽遠。驅車行駛在黑油油的沙漠公路上,放眼望去,覆蓋沙丘的無邊草浪已經呈現了薑黃,草尖上沾撲著薄薄的白霜。在濃鬱秋色的映襯下,大片大片的沙地柏,越發綠得發黑、油亮,就像是給毛烏素沙漠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綠色絨氈,鋪天蓋地,無邊無垠。滿山遍野的樟子鬆、油鬆透著青綠,昂首挺立在遒勁的秋風之中;沙原上那株株柳樹、白楊樹已是被颯颯秋風染得滿身金黃彤紅,在高高的藍天下彰顯著難以言狀的華貴雍容。還有,那雲朵般的畜群自由出沒在黃中透綠的茫茫草浪裏。秋意深深的毛烏素沙漠就像一幅幅絢麗多彩的俄羅斯油畫展現在我的眼前。

霜降一到,草木停止生長,在鄂爾多斯烏審沙漠上實施的嚴格的禁牧措施有了鬆動;這對於牛馬羊兒來說,無疑是個解放。牧人們打開了棚圈,將關了一個春夏的馬牛羊全部趕進了毛烏素沙漠和草原上。飽嚐“禁牧”之苦的馬牛羊像被大赦的囚犯享受著自由帶來的狂歡,或抖頸長嘶,或揚蹄狂奔,或悠閑踱步,或不斷親吻著漸顯枯萎的牧草。秋風掠過,草浪翻動,畜群就像五彩的雲朵,飄浮在遙遠的天邊……

在這個秋天,公元2011年的深秋,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不禁讓人有些淚眼婆娑,想弱冠出塞,我已經整整在鄂爾多斯高原生活了41年。現在,行進在草浪飄動的毛烏素沙漠上,我不時地問自己:你何時見過這般讓人心醉的草原?這還是你的第二故鄉嗎?

曾經的毛烏素沙漠是個什麼樣子呀?也許人們已經記不起它的舊日容顏了。毛烏素沙漠又稱烏審沙漠,在鄂爾多斯高原就占據了3萬餘平方公裏。

它南臨明長城,囊括了鄂爾多斯的西部地區,並包括現在陝北榆林市的安邊、定邊、靖邊、神木等縣的部分地區,這些地區都曾是鄂爾多斯蒙古族烏審部落的遊牧地。烏審沙漠是我國沙塵暴的重要源頭。人們說它是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

我從踏上鄂爾多斯高原那天就知道,烏審沙漠是貧窮的代表,當時人們戲稱伊克昭盟(鄂爾多斯市的前身)是十二等盟市(意即在內蒙古自治區12個盟市中排名末位),在自治區各種會議上走不到人前的是鄂爾多斯的各級當家人。而當時在伊克昭盟經濟排名倒數一、二位的烏審旗,更可謂是貧窮中的貧窮。

烏審沙漠窮啊,老少邊貧它占了個全。

那時,天生詼諧幽默的人們在山曲中自嘲地唱道:

河南鄉的後生耍不起

揣上兩顆山藥蛋打夥計

現在想想這兩句山曲,那是何等的無奈和尷尬,烏審沙漠甚至是貧窮出了滑稽。

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末時,我曾陪《十月》副主編張守仁先生及夫人陳恪女士去烏審旗巴圖灣采風,就曾遇到了天降大雨,被結結實實地困在毛烏素沙漠裏。當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雨下得嘩嘩的,我們被搞得泥一身水一身,最後還是碰到了一個熱心的騎摩托車的鄉郵員,才把我們帶到了烏審旗圖克蘇木的一個牧戶家。那家是柳笆子搭的茅屋,不大的地方早擠滿了被困在路上的人。我們想找口吃的,可那家糧食已經用光了,好客善良的蒙古大嬸,隻得一碗一碗地給我們上著紅磚茶。最後還是那位鄉郵員冒雨跑出去,不知從什麼地方鬧回來了一些煮雞蛋,守仁和夫人算是勉強充了饑。那天夜裏,我們就在牧人家的大土炕上擠了一夜,我記得那條大土炕上至少擠了男女老少十幾口。而這家的主人在何處棲身,卻是不得知了。

我給守仁做解釋,沒想到在旱地生煙的大沙漠也能碰上暴雨,守仁說:這有什麼?就當體驗生活了。咱們這趟毛烏素沙漠之行,你一定能寫一部好中篇,寫好我給你發。守仁這番鼓勵,使我的心裏有些酸酸的,我想,生活過成了小說,那真不成為生活。

現在談起鄂爾多斯和毛烏素沙漠的生態建設,許多專家、學者都愛引用這麼一段流傳在鄂爾多斯高原上的順口溜,作一總結:“50年代風吹草低見牛羊,60年代濫墾亂牧鬧開荒,70年代沙逼人退無處藏,80年代人沙對峙互不讓,90年代人進沙退變模樣,新世紀產業鏈上做文章……”

蒼黃的沙漠是鄂爾多斯的底色。它在我的記憶中就是無窮盡的風沙,人們開玩笑說:鄂爾多斯的雞蛋裏都帶著沙子。至於順口溜中講的50年代的風吹草低見牛羊,我是不大相信的。因為在200多年前,清人無名氏就曾填過這樣一首詞,描述鄂爾多斯的自然風貌:

“鄂爾多斯天盡頭,窮山禿而陡,四月柳條抽。一陣黃風,不分昏與晝。因此上,快把那‘萬紫千紅’一筆勾。”

這一筆勾去,鄂爾多斯真的沒有了萬紫千紅。沙逼人走,荒漠覆良田,春夏秋冬,滿目枯黃,毛烏素和庫布其沙漠這兩條黃龍在鄂爾多斯攪動翻卷了上千年。揚起的沙塵漂洋過海,甚至攪得四鄰不安。本世紀初時,我就接待過一個日本的環保女作家,她就是專程慕名采訪毛烏素沙漠的。她告訴我,毛烏素沙漠的沙塵已經飄浮到了日本。她希望能給她安排一間帶獨立衛生間的房間,可找遍了烏審旗的招待所,竟然找不到一間帶衛生間的標準間。在伊克昭盟的首府東勝倒是有帶衛生間的標間,可惜自來水管子裏沒有水,我隻得讓服務員給她找了個大塑料桶裝水。

初夏的時光,這位女作家還戴著一隻大口罩,是用來過慮沙塵的。一路上不時地用濕巾擦臉,她說她的皮膚受不了幹燥的氣候需要不時補水。采風途中,她需要方便,我們開車走了好久,才在一個小村子邊上找到一個廁所。

她匆匆地跑進,然後青頭紫臉地跑出,臉漲得就像一個熟茄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啊啊”地幹嘔著。

這位東洋女人連連搖著頭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知道她見到了什麼,烏審旗農村的路邊廁所其肮髒程度,完全可以想象。那天,我慚愧地背過臉去,聽著她怪聲怪氣地哦哦叫著,就像有人用針紮著我的耳鼓。這個東洋女人彎腰嘔吐的這一幕像烙鐵一樣烙在了我的腦海裏,我隻要想起就心顫。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們的毛烏素沙漠何時也能現代化呢?何時才能舊貌換新顏呢?難道我們隻能向世界展示我們的原始和落後嗎?成為人們獵奇的對象嗎?毛烏素沙漠何時才能給他的兒女以人的高貴和尊嚴?

我一路上往事翻騰,思緒正濃。司機發出的一聲驚叫,嚇得我定睛一看,隻見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嗖嗖地閃過我的眼簾,就像衝我迎麵撲來,不禁有些心悸。司機說:“路邊草叢裏野雞太多了,差點把我的擋風玻璃撞爛。你看,那海子裏,那是天鵝吧?那麼多哇!”

果然,在路的南邊,有一片藍泱泱的水麵。當地的蒙古人稱湖水叫淖兒和海子。海子上浮著大片大片的鳥兒,幾乎把水麵遮蔽,鳥兒嘎哇鳴叫著。

仔細看去,海子裏確實有無數隻白天鵝,在水麵上滑來滑去。我知道這是南遷的鳥兒,暫時停在毛烏素沙漠中這片無名的海子裏做休整,攢足氣力,好振翅南飛。藍天上,一排排大雁嘎嘎鳴叫著飛過。天上地下,鳥兒的這般喧囂,讓我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

2009年的春天,我和劉慶邦先生受美國埃斯比基金會寫作計劃組的邀請,在大西洋的彼岸一座海邊別墅裏,開始為期一個多月的寫作。這座別墅麵朝波濤翻滾的維多利亞海灣,四周是密不透風的黑森林,別墅房前屋後的綠地上不時有野麋鹿、浣熊光臨。每天清晨都是棲在大杉樹上的小鬆鼠歡快地鳴唱將我從睡夢中喚醒。在黑幽幽的林間小路散步,不時能看到畫著熊頭的木牌掛在樹上,提醒著人們,這裏有灰熊出沒。當地人告訴我們,森林中的灰熊,從不傷害人。森林中有足夠的漿果和樹葉供灰熊吃,它們很少光顧人類的生活區。

我客居的這個美國西部小鎮叫奧斯特維拉,翻譯過來就叫牡蠣。這個海灣盛產牡蠣,海岸上堆著一座座小山般高的牡蠣殼,在陽光下,白花花地閃著銀光。風兒吹來,裹卷著大海濃鬱的腥濕氣。這個小鎮上有個女人叫蒂奧,人長得胖乎乎的,臉蛋也是紅潤潤的,眉宇之間洋溢著火辣辣的美國熱情。

我們是在鎮上的小教堂裏相識的,她聽說我們是從中國來的作家,便盛情地邀請我們去她的家做客。第二天傍晚,基金會的翻譯冬梅女士便把我和劉慶邦拉到了蒂奧的家門前。蒂奧的家是一幢鄉間別墅,別墅的門前掛著一隻小銅牌,上麵寫著建築年代,冬梅告訴我們這幢別墅大概是林肯年代所修建的,差不多是和美國的曆史一樣長。

慶邦曾感慨地說:美國曆史是年輕的,生態環境卻是古老的。

蒂奧和一個頗有風度的女人在門口迎接我們,這女人叫巴巴拉,她是埃斯比基金會最早的創始人。看來蒂奧是做了精心準備,請出了這位重量級的人物。我們喝著紅酒,誇讚著蒂奧的廚藝,蒂奧一臉興奮。餐間,蒂奧告訴我們,她隻是農閑期間才回到這個海邊別墅度假,平時,她住在俄亥俄州的鄉村農場上。她說她的鄉間農場有20多畝土地及一幢房子,種著菜蔬,還養著許多牛羊。原來蒂奧是個地主婆,一個非常善良可親的地主婆。她驕傲地告訴我們,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最小的兒子剛剛四歲。

我們不停地與蒂奧和巴巴拉幹杯,表示我們的謝忱。用完餐,蒂奧約我們共同看了一個電視專題片,是關於氣候變暖的。看著北極的雪在融化,海平麵在升高,氣候異常等等。最後,是一隻小北極熊爬在一塊浮冰上,無助地漂向灰蒙蒙的大海……

蒂奧淚眼朦朧地講,希望全世界的作家關注生態,關注環保。我告訴她,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剛完成一部治理鄂爾多斯沙漠的報告文學。

巴巴拉說她要為我們講述一個明天的寓言。

我們要鼓掌歡迎,巴巴拉卻優雅地擺手製止了我們。她呷了口紅酒,抑揚頓挫地吟誦開了:

從前,在美國中部有一個城鎮,這裏的一切生物看來與其周圍環境相處得很和諧。這個城鎮坐落在像棋盤般排列整齊的繁榮的農場中央,其周圍是莊稼地,小山下果園成林。春天,繁花像白色的雲朵點綴在綠色的原野上;秋天,透過鬆林的屏風,橡樹、楓樹和白樺閃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輝,狐狸在小山上叫著,小鹿靜悄悄地穿過了籠罩著秋天晨霧的原野……

冬梅告訴我們,這是在美國家喻戶曉的《寂靜的春天》一書的開篇,在明天的寓言中,一切都開始變化,疾病襲擊了畜群、人類,到處都是死神的幽靈,當蘋果樹花要開了,但在花叢中沒有蜜蜂嗡嗡飛來,一種奇怪的寂靜籠罩了這個地方。這是一個沒有聲息的春天。這兒的清晨曾經蕩漾著烏鴉、鶇鳥、鴿子、樫鳥、鷦鷯的合唱以及其他鳥鳴的音浪;而現在一切聲音都沒有了,隻有一片寂靜覆蓋著田野、樹林和沼澤……

這個明天的寓言的敘述者是美國的蕾切爾·路易斯·卡遜。她在上個世紀60年代創作的《寂靜的春天》一書,在美國的曆史上,其影響可以與斯托夫人描繪黑人奴隸生活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相媲美,這兩本偉大的書都改變了美國社會。斯托夫人把人們熟知的、公眾輿論的焦點寫成小說,加速了廢除奴隸製的進程;相反,卡遜發出了一個任何人都很難看得見的危險信號——把環境問題提上國家議事日程。

《寂靜的春天》猶如曠野中的一聲呐喊,敲響了人類將因為破壞環境而受到大自然懲罰的警世之鍾。正是有了《寂靜的春天》才有了聯合國的“世界地球日”。《寂靜的春天》無疑是現代環境保護運動的第一聲號角,被譽為“世界環境保護運動的裏程碑”。卡遜是被美國《時代周刊》評選為20世紀最有影響的一百個人物之一。

巴巴拉說,卡遜是她永遠的偶像,是美國婦女的驕傲。蒂奧說,卡遜雖離我們遠去了,但我們都愛她。

對卡遜我了解得太少了,我隻知道她是個生物學家、科普作家同時也是身患絕症的環保鬥士,與能給工業寡頭帶來巨大利潤的殺蟲農藥“ddt”展開了不屈服的鬥爭,生前曾飽受質疑和圍攻。像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都挨過“ddt”的熏,人們使用它時都要戴幾層口罩,結果蟲子殺死了,人也被熏暈過去了。也許“ddt”這個曾獲諾貝爾化學獎的農業殺蟲藥劑,在全球的使用是最短命的,這與卡遜的不屈抗爭有關。

巴巴拉說,在這個世界,我們還能聽到鳥兒的歌唱,人類應該感謝卡遜。

那個晚上,我也給巴巴拉和蒂奧講了一個中國的綠色傳說。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期,在中國的毛烏素沙漠裏,有一個叫寶日勒岱的中國婦女,帶領全村的村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上植樹種草十幾年,保護住了自己的家園。

她在大沙漠上創造的種樹植草方法,引起了聯合國治理荒漠化組織的高度重視,加以在世界範圍內推廣。在毛烏素大沙漠腹地,還有一個叫殷玉珍的中國婦女,自己孤獨地在大沙漠上種樹種草20餘年,把她家園附近的六萬餘畝荒沙全部綠化。在2006年,世界婦女組織提名殷玉珍為“諾貝爾和平獎”的候選人。

蒂奧和巴巴拉驚異地看著我,好像我在講一個神話。我告訴她們,我在送基金會的一部書中,就有記述這兩個中國婦女綠化植樹的章節。冬梅答應一定要將這些章節翻譯成英文送給她們,蒂奧和巴巴拉興奮地叫了起來。我說:卡遜、寶日勒岱、殷玉珍,是全人類的驕傲。保護我們生存的地球,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職責。優秀的作家、學者都應該是地球的代言人。

那天,巴巴拉衝我們鞠了一躬。

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淚蒙蒙的。我也沒有想到,在毛烏素沙漠一個無名的海子裏,竟然彙集著這麼多的鳥兒。卡遜“明天的寓言”在我的家鄉毛烏素畫上了句號。盡管我在毛烏素沙漠已經生活工作了多年,可仍然是會碰到那麼多的想不到。不光是我,就連在烏審沙漠林業戰線工作了大半生的林業專家吳兆軍先生也和我一樣同樣有許多想不到。吳兆軍先生上個世紀80年代剛從伊盟農牧業學校林學專業畢業,他分到旗林業局工作時,他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旗林業局就是被沙漠包圍著的兩排平房,當時沙路延綿,騎著自行車是進不了旗林業局院內的,需要推著扛著自行車才能走進辦公室院內。

吳兆軍當時22歲,小夥子身材挺拔,長著一頭濃密烏黑的好頭發,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朝氣和與沙漠搏一搏的雄心壯誌。就是在這被沙漠重圍的全旗林業工作的最高指揮機關裏,吳兆軍開始了自己的林業治沙生涯,他是27歲上擔任旗林業局局長的,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20餘年,後又在鄂爾多斯市林業局擔任副局長。參加工作30餘年來幾乎沒有離開過林業治沙工作。他主持的一些治沙項目,曾獲自治區科技進步一等獎和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談到這個林業專家,烏審人都說:毛烏素沙漠綠化了,吳兆軍的頭發沙化了。

今年深秋的一個下午,我和吳兆軍先生交談了一個下午,他是烏審沙漠由黃變綠的見證人。他說30年來,他是眼見著毛烏素沙漠從城市退出,從烏審草原退出,人們在幾十年驅趕沙漠的進程中發展著城市,綠化著鄉村牧場。他是眼見著農牧民由“扒肥皮種地”,過度放牧,成為綠色的耕耘者,建設者。他說起老一輩的治沙英雄穀起祥、寶日勒岱到現在的殷玉珍、烏雲斯慶,個個如數家珍。我說我想聽聽他的事跡,他摸著自己的稀疏的頭發,說:我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看看他的頭發說,你頭上的沙化程度要比傳說中的好一些。

吳兆軍不禁哈哈大笑。

談起毛烏素沙漠的植被恢複,他感慨道:毛烏素沙漠幾乎全是人工綠化的,烏審人流了多少汗水啊。

這個秋天,萬紫千紅回到了毛烏素沙漠,回到了鄂爾多斯高原。現在,烏審旗這個坐落在毛烏素沙漠中的現代化城市,已經被國家有關部門認定為首家中國人居環境示範城鎮和“中國綠色名縣”。而這一切,離那個東洋女人彎著腰嗷嗷怪叫著嘔吐的時間,才僅僅過去了八年。

我常想,短短八年,烏審沙漠為什麼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就是帶著這些為什麼,走進了烏審大地和毛烏素沙漠。我想要知道的是,烏審旗這個工業化、城鎮化強力推進的“綠色名縣”是如何走出“寂靜的春天”的?

也許,你隻有融入毛烏素沙漠之中,親耳聆聽了毛烏素沙漠從遠古走向現代的鏗鏘律動,你親眼目睹了一座座沙丘悄然消失,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心靈的震撼;當你撲下身子追索感受毛烏素沙漠這份變化,你才會知道是十萬烏審兒女用生命、汗水、智慧以及豐富的想象力、卓越的創造力還有渴求現代美好生活的激情,書寫了毛烏素沙漠的綠色傳奇!

在記錄這部綠色傳奇中,我要向廣大讀者解讀毛烏素沙漠的前世今生,告訴你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毛烏素沙漠,真實而又靈動的毛烏素沙漠……

第一章

蒼鷹盤繞的灰沙梁呀,那是我的家鄉

一、毛烏素、黃河與無定河

60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群鄂爾多斯烏審部落的遊牧人驅趕著如雲錦般絢麗的羊群、牛群、馬群穿行在大海般的茫茫沙漠之中。他們在沙漠中艱難跋涉了多日,已是人困馬乏,幹渴難遏。頭上的太陽火辣,腳下的沙粒也像是被烤熟一般,一群探頭探腦的蜥蜴不時表演著單爪撐身的高難技藝,倒換著被熱沙子快要燙熟的爪子。死寂的沙丘還不時閃動著讓人心悸肉跳的星點粼光,一堆堆幹枯的草枝,散落的白骨,無不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牧人們爬上一座高高的沙梁尋找著天盡頭那片誘人的綠色,似乎希望在高處。他們四處眺望著,天穹下,仍是望不到邊的月牙狀的莽莽黃沙。牧人們驚恐地思忖,水源和草地在哪裏呢?難道我們真的陷入了死亡之海?恐怖悄悄襲上人們的心頭。於是,牧人們跪了下來,默默地祈求著長生天……

幾隻當年剛出生的小春羔圍著一個老額吉淒淒地叫著,老額吉額頭上的縷縷頭發都粘黏著白色的汗堿和黃沙。她艱難地從馬背上解下一隻幾乎幹癟的盛水的皮囊,要給小羊羔飲水。旁人勸阻她,說沙海無頭,這可是您老人家的活命水。老額吉木然地拔下皮囊的塞蓋,喃喃地說:羊命也是命哇!小羊羔們吮吸著水,快活地搖動著小尾巴,老額吉眯縫起眼睛無休止地舔著幹裂滲著血絲的嘴唇。

趴在沙梁上吐著舌頭呼呼喘氣的幾隻牧羊犬,不時地聳動著鼻子,像是嗅到了什麼。這些畜生們竟然激動地連脖子上的頸毛都乍了起來,汪汪地吠叫不止,然後像箭矢一樣飛速地射進了蒼黃的天地裏。

老額吉睜開了眼睛,臉上浮起了絲絲笑紋,牧人們感到了希望的真實存在。他們知道狗鼻子靈,一定是狗兒們那靈敏無比的鼻子嗅到了飄浮在蒼茫大漠上的絲縷水氣……

終於,牧人們走進了一片沙漠綠洲裏,他們的眼前是一片沒有盡頭的茵茵草灘,灘裏還有一泓碧水,波光瀲灩,泛著嫩綠。於是,人歡馬嘶,羊躥牛奔,刹那,這泓碧水被旱傷了的人們、畜群撲騰得珠玉亂濺,水花四射。人們喝夠了水,才感到這汪水稍有些澀,並且有些滑溜溜的,都搖頭稱其“毛烏素”,意即不好的水。老額吉告訴人們,不好的水總比沒有水好。

眾人點頭道:馬兒跑的地方少彎,老人說的話沒錯。於是,這群遊牧人在這裏駐紮了下來。

刹那,綠色的草灘上落滿了雲朵般的氈包,就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蓮花……

從此,這片含水沙漠有了自己的名字:毛烏素。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毛烏素沙漠名稱的來源。毛烏素沙漠究竟有多大呢?我隻知道它是我國的四大沙地之一,座座沙漠,道道沙梁橫亙在鄂爾多斯高原南部、陝西省榆林市的北部和寧夏鹽池縣的東北部。具體麵積有四點二萬平方公裏,我這人對數字有點暈,覺得數萬公裏的大沙漠,已經是大得不敢讓人想象。我從青年時期就生活在毛烏素大沙漠裏,感到毛烏素沙漠就像一頭頭巨獸組成的偌大迷宮,不管你走出多遠,隻要抬頭毛烏素沙漠就赫然屹立在你的眼前。就像在你的頭頂永遠飄浮的一團雲朵……

現在陝西省靖邊縣海則灘鄉,還有一個叫毛烏素的小村落。這個有著蒙古名字的小村,一定與鄂爾多斯烏審部落的遊牧生活有關。隻是不知道這個叫毛烏素的小村中,那汪不好的水還在不在。

其實,毛烏素沙漠中湖淖星羅棋布,大小河流有數十條。其中有條名河,叫無定河,顧名思義,即河流無固定的河道。河水在毛烏素沙漠和陝北高原左衝右突,千扭百轉,就像糾結起一團團脫韁的野馬,呼嘯翻騰,濁浪滔天。無定河因為身處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的碰撞前沿,才有了冷兵器時代戰略地位的特殊性。

自古以來,無定河邊就是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古戰場。生性散淡,愛好遊曆的晚唐詩人陳陶曾在這廝殺聲不退的無定河邊徜徉,看著戰死士兵的累累白骨,念及蒼生,胸中頓生悲憫,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是代代傳誦的千古名句,無定河正因為有了文學的滋養才在人們的心中變得靈動與不朽。蒙古語稱無定河為薩拉烏蘇,意即黃水,其實無定河就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其發源於陝北定邊、靖邊、吳旗三縣交接的白於山,向東南流經鄂爾多斯市烏審旗,再入陝西榆林、米脂、綏德等縣,至清澗縣彙入黃河。流域麵積3000多平方公裏,大多是被毛烏素沙漠覆蓋的黃沙地。無定河在秦漢以前稱奢延河,南北朝時期稱夏水、朔方水,唐代時因其水勢洶湧,卷土含沙,河床無定而得名,蒙古人也稱其為小黃河。

而黃河被蒙古人稱為哈屯高勒,翻譯過來即是夫人河。這是因為成吉思汗病逝西征路上,其一名愛妃悲傷至極,投身黃河為她衷心愛戴的聖主殉情。

蒙古人為紀念這位忠貞不渝的夫人,才將黃河稱為夫人河。40多年來,我千百次地走過黃河,每次都能感受到這滔滔水浪中無處不湧動著這個淒婉的愛情傳說……

數萬年來,黃河親吻著鄂爾多斯高原、黃土高原,無定河拍擊著毛烏素沙漠,河岸入水的轟隆聲在空曠的大荒野上不停地響徹。她們那不懈的熱情,永恒的律動,帶走了鄂爾多斯和黃土高原豐腴的泥土,在黃河中、下遊形成了衝積平原,成為數億中華兒女繁衍生息的沃土。而黃河環抱的鄂爾多斯高原卻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尤其是生活在毛烏素沙漠中的鄂爾多斯人世代被沙所累,代代貧窮。一頂比毛烏素沙漠還重的窮帽子,鄂爾多斯人不知戴了幾百年。

窮到啥程度?一件破皮袍子四季穿,冬天毛朝裏,夏天毛朝外,夜裏還能當被子。女人們因為沒有換身的衣服隻得窩在家裏等待衣幹,偶爾進了生人,隻能拿塊麵板子擋在胸前遮羞……

那時在鄂爾多斯烏審旗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出門一片黃沙梁

一家幾隻黑山羊

穿的爛皮襖

住的柳笆房

這是上個世紀70年代毛烏素沙區百姓生活的真實寫照。

我正是70年代末期走進毛烏素沙漠的。

二、我的毛烏素沙漠往事一

1977年底,我們這支囤墾在黃河南岸庫布其沙漠的軍墾部隊,終於落下了人沙大戰的帷幕。先是領著我們向沙漠進軍的解放軍幹部撤了,後是從勞改農場補充進來教我們生產技術的地方幹部也走了,被沙漠困圍的營房就剩下我們這些軍墾隊伍中的殘渣餘孽了。幾百人的連隊眨眼就剩下二三十人,哥們兒姐們兒都說:咱這回可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倒黴蛋了。

無所事事的哥們兒姐們兒做著一些可笑的事情,辟如拆營房門窗、木料,扒連隊磚瓦,數著堆兒給附近老鄉換雞換肉吃。反正我們不拆,也得讓沙漠壓塌。盟裏下了決心,要把我們這些兵團戰士在全盟範圍就地安置,為此,還成立了專門領導小組。領導關心我們,征求我們對安置的意見,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隨便,隻要離開這鬼地方就好。”

那時,真像鄂爾多斯山曲裏唱的:

沒家的哥哥沙蓬草,

哪搭兒掛住哪搭好……

我們終於走了,我望著那一片廢墟般的營房,被沙漠吞噬的農田、灌渠,哭泣了。想想剛來沙漠時,我們的軍墾部隊是何等的輝煌。那時,我們擺出與沙漠決一死戰的態勢,我所在的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沿著黃河兩岸一下子囤了整整四個師,足足有十萬人。出工時,我們全部穿著綠軍裝,扛著鍬頭在解放軍幹部的帶領下,舉著紅旗,高唱戰歌向庫布其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開戰。我們一次次向毛主席發誓:要用青春和汗水把沙漠來澆灌,誓讓沙漠披上嶄新的綠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