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侖觴2
斷魂無據,萬水千山何處去——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鬆岡。
若問世間最遙遠的距離,現代人興許會故意忽略奈何橋的綿長,忘記生與死的藩籬,給出避重就輕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現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讓我們隨時都可以和各種相愛著的、曖昧著的人麵對麵,而實用主義的態度和浮躁焦慮的情緒也催使著我們迫不及待地向對方傳遞愛的訊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還能夠明白地知曉:有一種距離叫陰陽相隔,有一種辛酸叫相逢不識,有一種情結叫對窗梳妝,有一種追憶叫年年斷腸。怕是隻能從那些遠古的枯黃紙頁中尋得一絲蹤跡了。
如果說奈何橋是全宇宙的心碎邊界,那麼蘇軾儼然站在橋的這一頭,為古往今來無數悼念愛人的悲愴靈魂詠盡了內心的淒苦和悵然。
也許,當死亡沒有將我們和愛人分開的時候,它的陰影並不能在我們之間築起實實在在的高牆。所以現代人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愛是高調的宣言、直接的占有、無盡的廝守,抑或抵死的纏綿;顯然已經忘記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們是怎樣用矢誌不渝的忠貞和略顯笨拙的情態去歌頌愛、享有愛和緬懷愛的:
午夜夢回,一輪明月隔著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鏡前人發如雪,鬢凝霜。隻是再皎潔的月光也難免淒涼,藏不住的古銅色陰翳是臉上靜默無言的相思淚,是心中無法開解的胭脂扣。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那年,丹岩赤壁下,綠水泓中,他撫掌三聲,喚魚而出,自是美景豈能無美名,就手書“喚魚池”以記,誰知,王弗差丫鬟送來的題名也正是“喚魚池”三字,正是這樣的不謀而合,韻成一段“喚魚聯姻”的佳話。
初婚那一年,蘇軾19歲,初露才華、滿懷抱負,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氣像是風中飄不散的歌謠;王弗16歲,雙眸如星,粉麵如桃,自有一種淡墨染不出的風情。
自此,她是他讀書側畔的良伴,“幕後聽言”的賢內助、純真無邪的師妹,年少情深的發妻。
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無從選擇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對命運的順應中遇到了那個對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羈絆、三生石上的僥幸刻痕了。他與她,何其幸也!
想來,即便是漫長歲月的單調乏味,也難斂住那眉州少年臉上的得意春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日子如果能夠一眼望到白頭,那麼生活可能從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豔詞了。然而世事無常,相愛終是難得久。僅僅11年之後,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11年的歲月說長也不長,從青澀的少年到熱烈的盛年,風景還沒看透,紅豆還沒熬成纏綿的傷口;11年的相守說短也不短,他已經把她對窗梳妝的身影潑墨成一卷寫意畫、定格成一幀膠片,留待以後的歲月裏一邊蒼老,一邊回憶。
11年的記憶說長也不長,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發生在昨天;11年的緣分說短也不短,足以讓他和她在經曆了下一個10年之後於清亮的夢中再次相見。
我們在千年後無從得知蘇軾痛失愛妻時是如何的銷毀骨立、黯然神傷,隻有像這樣細細地聽,他那些淒清幽獨的心聲,讓那淌了千年的淚流進我們的心裏。
王弗去世後的10年間,宋神宗駕崩,宋哲宗繼位,司馬光被任命為宰相,蘇軾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同時擔任小皇帝的伺讀一職。
此時的他已續了弦,續娶的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這位王潤之的身上隱約有其堂姐的風韻、才情。
蘇軾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點對前妻的懷念,我們不得而知。這時的宣仁皇太後和小皇帝十分賞識蘇軾,40歲的他在政治上春風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兒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終在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裏靜靜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會讓他日夜掛念,也絕不可能就此簡單地淡出記憶。雖不致時刻都隱隱作痛,卻也不免在歲月的流逝中悄無聲息地蓄積著、發酵著,釀造出一種愈來愈濃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卻不濫情;喜新,卻不厭舊,蘇軾正是這般對世間之人、情、事、物有著極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說要足夠堅強才敢念念不忘,在陰陽相隔的10年間,他不論經曆怎樣的世事變遷,從未停止過那個“縱使相逢”的癡心迷夢。奈何歲月如刀,日日蕭索當年的麵容,皺紋爬上了額頭,銀霜落滿了發絲,浮塵的蒼老把年輕的容顏暗中偷換。這樣下去,兩人縱使還有未盡的前緣,也隻能落得相見不識、擦身而過的遺憾。
10年的光陰,正如一生時光的界碑,也是塵封心門的鑰匙。那些窖藏得嚴嚴實實的陳年老酒,將在這個時候被悉數打開,極為苦澀,卻也極為馥鬱,恐怕隻有懷著相同心事,妄圖和逝者對話的癡情守望者們才能嚐盡個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鄉,而鄉愁的緣起很大程度上並不僅僅因為物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因為那些不可逆轉的人和事,還有那些白駒過隙般一去不返的時光。還好,我們在半夢半醒的迷醉中總能模糊生與死的界線,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員一般,蘇軾在夢中又一次闖入故居前那個熟悉的庭院。內心強烈而絕望的企盼讓他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如同青澀少年般跌跌撞撞,難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見窗前那張熟悉的臉,低垂著眼簾,正用嬌豔欲滴的顏料輕點朱唇,一如當年站在初春池邊,嫋嫋婷婷、含羞帶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樣的“敏而靜”,而他,有口不能言語,有手無法觸碰,唯有睜大眼睛看著,看著,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淚萬箭齊發般穿過眼瞼,穿過自己熾熱的胸膛,卻在此時驀地想到:原來她也與自己一樣,承受著同樣的相思之苦,做著同樣的再相逢的迷夢。
長滿矮小鬆樹的山崗,荒煙蔓草的墳頭,每個肝腸寸斷的月明之夜,墳墓內外的兩人,縱有滿腹的離愁別恨,又該說與誰聽呢?
古往今來,到底是歌者的心靈本身醞釀著無盡的淒楚,還是無盡的悲劇造就了偉大的歌者,我們無從拷問。惟有在起風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聽那些遙遠心靈的悲鳴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中所寫:像這樣細細地聽/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像這樣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覺化為烏有。
在這樣的塵世,容我們拋卻種種機關算計,就像這樣,在今時今日,與一闕詞相對,與那些遠古而來的相思一起落入愛情的深淵。
情深的悲劇,以死來句讀——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
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
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
天也忌。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小時候,家裏規矩多,在長輩麵前是諱言生死的。所以,對生死之事甚為恐懼敬重,現在看來,不過是無知懵懂。
那時自己也天真,總以為很多事不想起,不提起,就不存在,或是不會發生,我愛的人們都好端端活著,就會永遠活著。
大了些,讀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到如今十幾年過去,依然念念不忘其中的一句話: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初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心有所動,就很仔細地抄下來,常常拿出翻看。從這句話起,我才開始真正地思索生死一事,感受何謂生,何謂死。
後來年歲漸長,至親之人不斷離去,才知曉生死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現實與無奈。生是隻要活著,一息尚存,不論艱難容易,不論長夜漫漫路迢迢,總會相見的,而死,卻是這一世為人再也不得相見了。
讀林覺民的《與妻書》,一直震撼於他那句:“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這一句“汝先死,吾擔悲”包含了一個男子能給一個女子的所有的赤誠溫柔。他說過要許她一世的歡顏,就不會允許她因他而流一滴悲傷的淚。
金庸的《神雕俠侶》開篇,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場時,輕柔地唱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卻瞬間將陸家七口人置於死地。可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也不過是個為情所困的尋常女子罷了,那日常陰毒狠絕的麵容下掩藏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縱你見慣了世間所有的風景,嚐遍了世間所有的苦辣酸甜,你也未必能明白地說得出情之為物究竟為何。
那時,還是青蔥少年的元好問,去並州趕考。在路上,他遇見一位捕獵者。捕獵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今天,我抓到了一對大雁,把其中一隻殺了。而另外那隻自己掙脫了羅網,誰知道,它卻圍繞著那隻死去的大雁悲鳴,遲遲不肯離去,最後竟然自投於地而死。”
元好問聽了,就將這對大雁買下,葬在河流上遊,並壘起石頭作記號,將此處稱為“雁丘”。他一時感慨萬端,對著汩汩河流,茫茫宇宙,發出了曠絕千古的一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彼時,十六歲的他未諳人事,未染情愁,卻對著人世發出了這般深沉如巨雷的叩問。自從人類識得情滋味,就開始不斷追問,不斷尋找同一個問題:愛情到底是什麼。
是啊,愛情到底是什麼呢,竟然可以讓世間的人、物、草、木不惜以生命相許、相報?
這一雙大雁曾經相攜相依,飛遍天南地北,飛過寒來暑往,正是這雁群中難得一見的癡情兒女。而到如今,一隻去了,另一隻才明了:歡樂過後的離別,溫暖過後的冷,才是真正的黯然銷魂,真正的徹骨冰冷。
那孤獨的雁兒仿佛在說:望去前程萬裏,形單影隻的我要如何飛越這連連雪峰,綿綿雲海;眼見曉風已逝,日照將殘,唯有將生命都拋棄,隻身隨了你去。
這汾水一帶本是漢武帝巡幸遊樂的地方。當年武帝出巡橫渡汾水,一路上弦歌曼舞,簫鼓喧天,棹歌四起,山鳴穀應,何等的熱鬧!而今隻見平林漠漠,衰草冷煙,一派蕭索冷落。
然而武帝已死,繁華落幕,縱使女山神枉自悲啼,耗盡全部的法力為其招魂也無濟於事。
在生死相許的深情麵前,所謂“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在一旁隔靴搔癢式的敷衍寬慰。而這對大雁的生死相許連上蒼也不免要嫉妒,它們不會與那些尋常的鶯鶯燕燕一般,尋常地走完一生,尋常地化為黃土。它們與它們的深情將長存於世,而這雁邱處,則正好留與後世的文人騷客,讓他們在此狂歌痛飲,歌哭笑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