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語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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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曉龍

【導語】

物雖不語,卻深蘊哲思。這哲思是有關自然的,更是有關人生的。從物身上,我們能夠學到做人的態度,麵對世事變遷的態度,麵對生活的態度。物雖不語,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選文1 願心長青

天冬草

吳伯簫

我喜歡天冬草,要以初見了天冬的那次始。說來就須回矚遠遠的過去了。那還是冬天,在一座花園的客廳裏,圍爐閑話的若幹人中有著園主的姑娘在。她是光豔照人的,印象像一朵春花,像夏夜的一顆星,所以還記得清楚。記得座邊是茶幾,隔了茶幾擺得琳琅滿目的是翡翠屏,是透剔精工的楷木如意,是漆得亮可鑒人的七弦琴。而外,再就是那麼幾架盆栽了。記得先是細葉分披的長長垂條惹了我的注意,又看見垂條間點綴了粒粒滾圓的紅豆,好奇,因而就問起座側光豔的人來:“是什麼草?”

“這紋竹麼?——噢,叫天冬草呢。”

“可是冬夏長青的?”

“嗯,正是,冬夏長青的。”

“結種子的吧?”

“啊,結種子。這紅豆就是。”

“紅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可就是這——”

那邊略一遲疑,微微紅了臉,像笑出來了幾個字似的說:“大概不是。”

“總會種了就出吧?請摘我幾顆。”

就那樣從水蔥般的指端接過來,握了一把珊瑚色珠圓的種子,我與天冬結了緣。於今,轉眼已是十年了。望回去多麼渺茫,想來又多麼迅速的歲月啊!

在故都,廠甸,毗連的書肆堆裏,我曾有過一爿很像樣的書齋來著。屋一門兩窗,同別人分擔也有個恰恰長得開一株老槐樹的小小庭院。屋裏兩三架書,桌一幾一,數把雜色坐椅。為粉飾趣味,牆上掛了幾幅圖畫;應景兒跟了季節變化也在花瓶水盂裏插幾枝桃杏花,散亂地擺幾盆擔子上買的秋菊之類。雖說如此,那自春及冬稱得起長期伴侶的卻是一盆天冬草哩。

提起那盆天冬,也是有來曆的。原初一個柔性朋友,脂粉書報之暇,很喜好玩那麼幾樣小擺設,窗頭床頭放幾棵青草紅花。人既細心,又漂亮,花草都仿佛替她爭光,賺麵子;凡經她親手調理出來的,無不喜笑顏開帶一副欣欣向榮的生氣。她有的一棵天冬,就是早早替她結了累累紅豆抽了長長枝條的。後來,這位朋友出嫁,屋裏花草就成了九霄雲外的玩意了。未能忘情,她才一一替它另找了主,分送了朋友。結果我有的就是那盆天冬。

一則自己愛好,再則也算美人之遺,那盆天冬,就在那一個冬天得了我特別的寵幸。施肥哩依時施肥,灌溉哩勤謹灌溉。梳理垂條,剪摘黃葉,那愛護勝過了自己珍藏的一枝羽箭,同座右那張皺眉苦思的貝多芬像哩。朋友來,總喜歡投主人所好,要竭力稱讚那天冬,並將話遠遠牽到那前任的園丁身上,扯多少酸甜故事。因此,天冬在朋友當中便有了另一番情趣。那綠條紅豆間也就常常晃著一個渺不可企的美的影子了。

現在,且將一盆天冬擺下,書室裏也安排個往日的樣子吧。管它外麵偷偷擠來又偷偷擠去的是魑魅還是魍魎哩,進屋來好好收拾一下殘夢要緊。敝帚千金,自己喜歡的就是異珍。出了門,盡管是千萬個人的奴隸,關起門來,卻是無冕的皇帝哩。怎麼,有天冬草在,我便有壯誌,便有美夢,便有做伴麗人;書,文章,愛情友誼也有吧,自己就是宇宙了呢。怎麼樣,小氣的人啊,你瞧這天冬草!

人,往往為了小人伎倆而忿慨,碰了壁便喪氣灰心,其實幹嗎呢?木石無知,小人非人,為什麼要希冀糞土裏會掏得出金呢?與其有閑去盼黃河水清,烏鴉變白,還是憑了自己的力去鑿一注清流養一群白鴿的好。煩人的事先踢開,且禱祝著心長青,有如座側天冬草;並以天冬草紅豆作證,給一切抑鬱人鋪襯一條坦蕩的路吧。

一九三四年八月廿八日,萬年兵營雨夜

(選自《吳伯簫散文》,有刪改)

[含英咀華]

文章分三個部分寫天冬草,第一部分寫初見天冬草,第二部分寫友人贈天冬草,第三部分寫自己關於天冬草以及人生的感悟。這三個部分除了以“天冬草”這一線索貫串以外,看似並不相關。其實它們有著密切的內在關係:天冬草無論環境如何都長青,人也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