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神和他的愛人(1 / 2)

1白雪壓過山脈,流水停滯,壓斷殘餘枝幹的光禿禿樹木。大雪裏掩蓋著的動物屍首,始終保有著死亡那一瞬的鮮活的震撼感覺,死亡使得生命更有尊嚴。

在大雪前站的更久,起先會看見七色,那是雪花反射陽光的光束,然後眼睛像是刀刃劃過般淩厲的刺痛,再後來視線渙散,邊緣模糊,直到空無一物,幾乎盲掉。

家族裏每個記錄者都是這樣使得明亮的健全的眼睛變得殘疾。記錄者是家族的咽喉,眼睛有時候會成為事實的障礙。

我十四歲的時候被帶到黑色岩石落成的城堡頂處,所及之處,盡是黑白兩色,無處可依,晦暗而簡單的顏色,朔風經過,割得耳朵刺痛,手裏握著一塊鵝卵石,心裏空的找不到依傍。害怕像是自己的叔父一般,蒼老的手指摸摸索索,眼眶下陷,臉孔卻始終抬起望向太陽,兀自流出大顆渾濁的眼淚。

第一天的時候,我還是隻能看見雪和岩石。

第二日,是狐狸的眼睛和爪牙,毛皮輕微的顫抖都可分辨。

第三日的時候,我能夠看見的是風,風的氣味和方向,纏綿糾結,由各處彙聚,聲音纏綿,仿若始終呼喚一個失散的愛人。

這世界上,盡是皮相幻覺,萬生萬物,唯有順風更改形容,記錄者,記錄的從來都不是死物有形的事物,大風過境,我們要看的始終是那麼一道使得萬物服從的風。辨別風,辨別出最強勁的風,由來是投機者和陰謀家甚至於記錄者,唯一的天籟。

十日之後,我被人攙扶著移下石城。叔父離開雪國,開始流浪,他將手指輕輕搭在我的額頭,手很燙,如同火炭。他的生命將恒久絕望,並且死在異鄉。

叔父說,孩子,你為何不為自己流淚,你為何沒有敬畏和憐憫?不,我們做了不同選擇。

流淚是恥辱,敬畏是無知,憐憫是軟弱。

從今天開始,我們的曆史,由我開始記錄,我隻尊重強者,不是王侯,隻是手裏握著風的人。

叔父離開的那個冬季尤其漫長,穆族陷入死寂般永無止境的白晝之中。巫女建議獻祭童男子的鮮血來催生春天。惶恐是一種靜默的推進的青白色,連嬰兒都不曾放聲哭泣,人們用鐵杵敲碎堅冰來獲取草根和白魚。

整日整日發出哀嚎的不過是來回翻轉的朔風,老年人接連消失,或者絕食死去,或者調下雪崖,任群狼吞噬身體。狼群整夜徘徊在城堡之下,饑餓使它們更為暴躁和威脅,期待與人群的對峙及時結束,享受這個城市裏所有人瘦骨嶙峋的屍骨。

不要忘記仇恨,仇恨就是饑餓和寒冷的味道,他們深入骨髓,不可消磨,日日夜夜,輾轉反側,與其說穆族人具備強烈的意誌,不如說,我們保有鮮活熱烈的仇恨。仇恨宛如骨骼上生長的倒刺,一舉一動,時時發作,長痛不息。

在河流解凍的那天淩晨,所有人在淩晨即醒來,跪拜在河流之前,良久俯首,不能發言。破冰的聲音,碰碰啪啪,由一個縫隙迅疾繁衍,魚類經不過壓力紛紛從水裏抽離砸向地麵,冰的碎片劃破眾人的臉頰手指。河岸那一邊,陽光的顏色熾烈宛如鮮血。我看不見,但是我能感受得到那種氛圍,漸漸暈染開來,一種曖昧的橙色。

很久很遠之前,在記憶初始。

穆族人生活在臨恩城,那是一個四季分明的極樂之城,稻子一年可以收三次,稻子下的水裏有鐮刀長的肥美白魚。我們供奉著活著的神。

傳說裏,神的降臨是人民的意誌,那個人將自出生時候就被選中,身著白衣,供養在蓮花和黑鐵的城堡裏。病弱而儒雅的神,不能夠被欲念和鮮血玷汙,死去之後被白布包裹進行海葬。神由來隻是男子,連麵目都出奇的相似,青白,清淡,臉容輪廓宛如素色炭筆劃過般清淡。

臨恩城形狀像是一個狹長的眼睛,一道河流蔓延城市兩極。夜裏的時候,酒肆歌台都點著碩大的紅色燈籠,觸目所及,皆若繁星。蠟燭的氣味烘的整個夜晚都曖昧而滾燙。一陣陣暖氣打過臉孔。

到某一年,巫女再次用石盤預言了神的降生。

女人的腹部隆起爆滿,日益顯露出飽滿豐潤的線條。毫無置疑,這應該是一個強壯的男嬰。但是命運為穆族帶來一對雙胞胎,一對淨白的姐弟,出生時候雙手互握。滿身青紫血汙,卻不哭泣。

消息迅疾被封鎖,巫女長久跪在布滿金色紗帳的大殿,簇簇發抖。

不知道為何命運給出這般怪誕荒誕的玩笑,也許這是命運的試探,勢必處死這個無辜的女嬰,這是穆族人必定要付出的代價。

午夜時刻,國王最終帶著男嬰出現在臨恩城的頂端。

女嬰被秘密收養在宮廷之中,作為國王的女兒,蓮花之主。彼此隔絕而健全的生活。國王不想幹預命運的詭異。或者夭折的神之女會觸犯神的威嚴。或者因為一瞬之間的慈悲之心。

國王並不寵愛這個女兒,每次看見她,終會覺得驚心不安,她卻一日日更為美貌,那種美豔仿若帶著牙齒的,甜甜的不自覺的咬傷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