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離歌少年狂
第1章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
——一斛珠(洛城春晚)
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
自惜風流雲雨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似,目斷西樓燕。
那年那日是唐朝,那君那人是玄宗。
時唐明皇在花萼樓,恰逢外使覲見,奉獻頗豐,遂命貼身太監從貢物中取珍珠一斛,悄悄給梅妃送去。一斛者,十鬥也。這位尤知音律的梨園鼻祖,同時命樂府官用新聲譜曲,名“一斛珠”。該詞牌名由此便傳了開來。
梅妃者何人?梅妃不姓梅,而姓江,名采蘋,開元中被選入大唐後宮。妃淡妝明秀,慧敏能文,又性喜梅,於是唐玄宗賜名梅妃,寵愛有加。但若劇情總是如此平淡,梅妃便隻是玄宗三千佳麗中的寵妃。寵妃那麼多,梅妃入不得世人法眼。隻不過,玄宗身邊有集三千愛寵於一身的楊玉環。梅妃得寵,怎能不被楊玉環妒忌,於是梅妃被迫遷居上陽東宮。但女人的妒忌不妨礙男人的想念。玄宗思念梅妃,在夜裏滅燭召見。楊妃發覺,引起風波。之後乃有上述“一斛珠”的典故。結果如何?梅妃並不領情,珍珠乃是無情物,怎慰朝朝暮暮心?於是梅妃寫詩答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這是宋人傳奇小說中記載的故事,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蘇軾這闕《一斛珠》乃是同樣不真不假,卻有情有意有韻味的妙品。
情之於詩詞,就像茶之於水,不可或缺,但難以捉摸。詩詞中的情,往往難以確指,於是就難壞了各朝各代有考據癖的索隱派。大家各執一詞,各有其理,卻難定於一。以這首《一斛珠》為例,有人認為蘇軾是追憶舊友,有人認為是懷念新婚妻子王弗,但後者似乎更符合才子多情的動聽故事。
嘉佑元年(公元1056年),21歲的蘇軾與父蘇洵、弟蘇轍父子三人離蜀赴京趕考。至洛陽時正當(閏)三月,暮春時節。
垂楊生綠,已可成陰,半掩紅樓,搖曳參差。小池清淺,波紋如篆,如斯美景,誰人顧盼?
景動人心,瞬息萬裏,他年他月,燭下花前。不醉美酒醉離歌,何時執手再重說?風流已散情不散,他日尋芳君為伴。此情此景誰可擬,斜陽一半西樓燕。
兩年前,蘇軾與鄉貢進士王方之女王弗成婚,當時蘇軾十九歲,王弗十六歲。這樁婚姻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中有含父母的深遠之慮。蘇軾、蘇轍兄弟兩人年近二十時,家裏就籌備讓他們進京趕考。可趕考之前,要把婚姻大事解決。因為若是未婚進京,並且一考而中,有可能就要娶外地女子為妻。
北宋年間,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每年都眼巴巴地等著考試出榜,榜單一下,便立即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所以北宋京都的紅喜帖,便伴著科舉考試的紅榜,一道熱烈起來。若能娶得富商千金,本也可喜,但蘇洵夫婦覺得,讓兒子娶個知根知底的本地姑娘,要比迎娶哪個不知根底的京都小姐要好得多。於是就有了蘇軾與王弗的婚姻。
每一份真摯而深沉的感情,起航點都是漫不經心的偶然,最後的結果也有可能是“老使我怨”、“不思其反”、“亦已焉哉”;也可能兩個生命就此日夜廝磨、相融相合、生死難割。蘇軾與王弗的愛情,無疑是後者。他們先婚姻後愛情,成就朝朝暮暮的陪伴、年年歲歲的依念、生生死死的愛戀。
王弗嫁入蘇家,事舅姑“以謹肅聞”,出身書香門第,但並不以詩書自矜。“其始,未嚐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後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這段文字出自蘇軾多年後所作《亡妻王氏墓誌銘》。
“敏而靜”是蘇軾給他愛妻的評價。這是一位聰慧而低調的女子,知書而不自言,但她顯然很喜歡她的相公醉心讀書時的模樣。專注的男人最有魅力,大概古今一理。“見軾讀書,終日不去”,這個簡單的細節讓人陶醉而感動。蘇軾在讀書間隙,抬眼看到凝神望著自己的妻子,和她嘴角淺淺的微笑,這是怎樣的溫馨?
她的內斂、賢淑自始而終,她的聰慧卻日久方顯。蘇軾遺忘的文章書籍,她“輒能記之”,對其他書也“略知之”。“略知”應該也是謙語。蘇軾至此方知這位妻子不僅秀外,而且慧中,不僅達禮,而且知書。心裏當陶陶然,樂不可禁。
這位蘇軾鍾愛一生、牽掛一生的女子,不隻是蘇軾居家、讀書的良伴,還是處世交遊的賢內助。“軾與客言於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通過察言觀色來識人辨人,這方麵女人的天賦往往比男人更出眾。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洛城暮春,楊柳搖曳,草長鶯飛。21歲的蘇軾覽美景,思佳人,隻覺“江山有限情無限”。在那萬裏之外的蜀國眉州,是否也有一位佳人,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呢?
後世女子會說:“來生嫁給蘇東坡,哪怕曆盡千年的情劫。”我們不知道王弗和蘇軾的緣分耗了多少前世的劫難,但王弗嫁給蘇軾時,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的夫君將成為光芒萬丈的人物。王弗和蘇軾的故事,溫馨多過浪漫,凝望多過誓言,沒有感天動地,也不求感天動地。它是有人間煙火味的,就像蘇軾身上的味道一樣。
常有人把蘇軾看做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其實是誤讀。蘇軾其詩其詞其人的可貴與可愛,在於他總是在人間尋找自在和快樂,而不追求彼岸。
第2章 江上哀箏遣誰聽
——江城子(鳳凰山下)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何處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蘇軾攜眷離京往杭州任通判。從此,這位瀟灑多情的才子便與杭州的湖山結下了畢生難解之緣。林語堂說杭州是蘇軾的第二故鄉。豈止第二故鄉?“數典忘祖”的蘇軾,初到杭州便作詩“獻媚”:
未成小隱即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人與地的緣分往往是相互的。蘇東坡的詩情,非杭州的畫意不能盡其才;杭州的畫意,非蘇東坡的詩情不能極其妙。蘇東坡得杭州,如魚得水,生命再不枯燥;杭州得東坡,如水得魚,從此有了靈魂。
蘇軾所住的公館位於鳳凰山頂,恰可俯瞰西湖。不管獨自憑欄,還是攜友同遊,皆可盡興。所謂一石一木都含情,一亭一寺皆成跡。漫不經意的足跡漸漸把蘇東坡和杭州纏繞成一體。
是日午後,陰雨多日的天空終於放晴。陽光刺破雲層將山水點亮,西湖上也漸漸多起了遊船和遊人。蘇軾正待出門,忽見張先家的仆人叩門而入,原來是張先邀蘇軾共遊西湖。同去,同去!美景自當與良朋共賞。
張先,字子野,詩風清麗,尤擅填詞,因“雲破月來花弄影”、“浮萍破處見山影”、“無數楊花過無影”三妙句,世稱“張三影”。張先年長蘇軾47歲,致仕後居於杭州,此時已年過八旬,但仍精力旺盛、興致不減,常與蘇軾酬唱應答。這位老翁年過八旬仍在家中蓄養歌妓,蘇軾亦曾贈詩於張先調侃:“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蘇軾與張先等人遊西湖。
掠過湖麵的清風,不知不覺已被水氣浸濕,吹拂人麵時便覺清涼無限。雨已歇,雲未散,暮色斑斕,映出山頭的五彩雲影。眾人繞湖而行談笑晏晏,走走停停,在湖心的孤山憑吊完白居易後,便在孤山竹閣前的臨湖亭歇下腳步。
孤山四麵環水,島上多梅花。蘇軾等人談論著白居易的掌故詩詞,也沒忘記隨時品嚐近湖遠山的可餐美色。水波搖曳,舟行如梭,山色青翠,霧靄蒙蒙。談論之聲漸漸止住,仿佛每個人的魂魄都被水天一色的奇境攝了去。
眾人的目光逐漸集於一隻彩舟之上,它朝臨湖亭翩翩駛來。近了,近了,可以看清了。那小舟華彩非常,舟上有靚裝女子數人,其中一人尤為惹眼。這女子並非妙齡,看上去應該已三十多歲,但風姿綽約,儀態嫻雅。
在岸上好奇的人群中,有兩位客人望著彩舟早已直了眼。但這兩位劉姓客人有孝在身,舉止輕浮是大忌。不過孔子說過:“發乎情,止乎禮義”,被美麗吸引乃人之常情,算不得輕浮。
十三四歲的女子是豆蔻年華,含苞未放,楚楚動人;二十多歲的女子,初知人事,流盼傳情;三十多歲的女子呢,則像已經綻放的荷花,雖已開過,卻仍盈盈翹立。當然,有的女子到了三十來歲便深居簡出,全身心地相夫教子。而有的女子並不願輕易雪藏自己的美麗,雖已過了所謂的“最佳時節”,但由於經曆過的風雨化成了風韻,便顯出另一番風味。
如果說這女子是一朵“開過尚盈盈”的荷花,那兩位“癡心客”就是慕美而來的兩隻白鷺。白鷺很安靜,隻是默默地望著,不言不語、不動不驚。這一切都成了蘇軾眼中的風景。
箏聲忽然起於水麵,是舟上的女子在彈。聲聲箏鳴盡淒婉,仿佛有無盡的心事想要訴說,在這陌生的地方,對著陌生的人,每一件心事都隨著箏聲傳遞開去。一句話都沒說,可心思卻一點都未保留。“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刹那間,煙斂雲收,天空像藍玻璃一樣澄澈透明。霧靄不見了,彩霞不見了,湖麵上其餘的船也像是有意閃開了似的,隻剩下一壺清水,兩隻彩舟,一隻在水上,一隻在水下。蘇軾再去看舟上的女子,隻見她雙手熟練地撥弄著琴弦,箏聲淒婉,她臉上卻露出難以形容的肅穆、平靜。
她不是誰家的女子,她是遠道而來的湘靈。湘靈,湘水之神,是古代堯帝之女、舜帝之妃娥皇和女英的靈魂所化。舜帝死時,二妃啼哭,淚灑竹上,竹子從此斑斑點點,湘妃竹是也。哭泣之後,她們躍入湘江,為夫殉情。湘妃化為神後,每次現身都盡顯哀怨。這次也沒有例外。
哀怨從來不是無緣故的,哀怨的背後總是有說不盡的故事。可是過於沉重的故事卻往往說不出來。所有的內容都融進了箏聲。你聽得出哀怨,卻聽不出為什麼哀怨。即便你知那哀怨源自何處,可你也無從道來。音樂是最好的傳情方式,傳情是音樂的唯一目的。出她的心,入她的箏,由你的耳,入你的心。
聽音樂時人容易閉眼,當你閉上眼,你才能看見更多。閉著眼的蘇軾和“雙白鷺”,等著音樂停止的那一刻,去打聽“湘靈”的情況。可是當他們睜開眼,卻發現彩舟已逝,湘靈已遠,唯青峰數座,倒影幽然。
懷戀,遺憾。可就像斷臂的維納斯並不缺少什麼一樣,這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的邂逅,本不需要有什麼結果。“人不見,數峰青”,此時無聲勝有聲。
第3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首詞有個副題: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乙卯年,也就是宋神宗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蘇軾剛到密州上任。密州是一個窮僻的地方,與杭州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蘇軾又向來不善理財,他自己說:“平生未嚐作活計……俸入所得,隨手輒盡”,是個月光族。這時又趕上官員工資下調,蘇軾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十分拮據。他在密州寫的《杞菊賦》中說:“餘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