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常滿杯
史海
作者:修柯
很少有人知道他們走在什麼地方,在或者不在。
當那麼多人在忙著吹噓自己,尋找和製造“被吹噓”的條件時,他們一聲不出。
他們在忙什麼?
靠想象修複過去
雲裏霧裏的傳說
二零一二年夏天,酒泉電視台製作的專題片《祁連夜光》播出。專題片中稱,酒泉製作夜光杯的曆史已有二千五百年。
由二零一二年上溯二五零零年,是東周。再向時間的上遊探尋,我們看到了一個人的名字,他叫姬滿。周穆王姬滿。
在酒泉,對夜光杯有所注意的人都知道這個人。相傳,周穆王應西王母之邀,赴瑤池盛會,西王母送給周穆王一隻精巧的玉質酒杯——“夜光常滿杯”。此杯“光明夜照,乃白玉之精,斯靈人之器”。
在酒泉,所有關於夜光杯的傳說,根源於此,更多的內容可靠性差,建議作為對曆史很不尊重的故事新編對待。
西王母是什麼人?在《山海經》裏這麼描述她:在西海的南麵,流沙之濱,赤水河之後,黑水河之前,有一座大山名叫昆侖丘。山上有個神,長得頭像人,身子像虎,皮毛上有花紋,尾巴上有許多白點。昆侖丘周圍,有個叫弱水的大淵環繞著,淵外有座炎火山,投上東西便同山一起燃燒起來。山上有個神人,她頭戴玉勝,一口虎牙,長一根豹尾,住在洞穴中,名叫西王母。這座山中世上萬物應有盡有。
酒泉文史工作者根據《竹書紀年》中“周穆王五十七年,西征於昆侖丘,見西王母”,和唐人《括地誌》中昆侖丘在肅州東南八十裏等記載,認定周穆王和西王母見麵的地方就在酒泉,西王母所住的“石室玉堂”,正是酒泉城西南方向文殊山上的石窟。
但是,關於西王母人獸不分的相貌描述,和這些書裏關於其他人、事、物顯然不合常理的記載,都讓人滿腹疑慮,始終不能堅信這一切都是確鑿的,都是無可置疑的。
應該是出於這樣的不自信,酒泉的老文化人們提起關於西王母和周穆王的這次會見,一般都在前麵加上了兩個字:“相傳”。
真相可能是:在酒泉把玉石切一切
關於酒泉治玉,比較本分的說法是這樣的:
漢唐以來,因為運輸困難,酒泉開設了玉坊加工和田玉,不再以原石進貢,酒泉治玉業由此得到發展。
但是奇怪。在酒泉,我們很少見到傳世或出土的古代玉石雕件。即使在近年發掘的漢、唐、魏晉墓葬中,也幾乎沒有發現。秦國順二零零七年至二零一一年在酒泉老城區拆遷時收集到的玉珠和小的雕件,也都體量微小,不像是大規模高水平玉器加工應有的氣象。那些小雕件,更像是玉器加工中用邊角碎料完成的。而那些大塊玉料,經過了切削,被鑽取了棒料。那些選出的玉中精華,去了哪裏?
宋應星《天工開物》裏說道:新疆的玉料到達嘉峪關和甘州、肅州後,販玉的人再在這裏采買,然後繼續向東送往燕京。玉工根據玉料的品質定價,而後才進入實際加工程序。
剖玉鑽棒,需要一種特殊的材料——解玉砂。
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裏說到:它山之石,可以為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可以為錯的“錯”——就是我們說的銼,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就是解玉砂。
酒泉解玉。清末、民國甚至酒泉夜光杯廠建廠初期,酒泉的玉工們還用到從更就近的地方找到的解玉砂——就在玉門市清泉鄉的灘上,被稱為金剛砂。它的成分是石榴石,當地稱為“石榴子石”。清泉金剛砂的硬度為摩氏七—八度,在使用人造金剛砂之前,一度是出口物資。直到一九七四至七九一五年,人造金剛砂普遍運用,清泉金剛砂才退出玉器加工材料行列。
運力所限,酒泉是入關第一站,可以就近取得解玉砂,中國販玉者“至此互市”……諸多條件決定了酒泉玉料初加工這個行業存在的必然。
一個地方工藝美術水平的高低是由它的經濟、文化水平決定的。必須承認,在這一方麵,曆史上的酒泉一直沒有什麼地位。
可能隻能這麼理解:總體上看,漢、唐、魏晉以至明清時期,酒泉,是和田之外絲綢之路上的另外一個玉料場。碩大笨重的玉料運到酒泉後,為了減輕負擔,降低運輸成本,商人們卸下部分玉料,就地進行粗加工,帶上切好的玉料,鑽好的玉棒,輕裝前進。而以高明的工藝美術水平為前提的玉器雕琢,不是酒泉玉石加工作坊的長項——曆史上不是,現在也不是。
曆史上的“牛市”或者“熊市”
我們能夠理清的酒泉玉石產業發生發展的脈絡,是一種粗線條的框架:
夏商時期,酒泉已經在加工製作玉器。同時,新疆的玉料或玉雕產品已經通過肅州運往中原地區。
春秋時期,隨著絲綢之路的形成,中原地區和西域的政治、經濟往來常態化,玉料的運輸路徑已經得到確定。
兩漢時期,絲綢之路上的貿易達到全盛,敦煌、肅州成為東西往來的重要關口,軍事要衝,貿易重鎮。玉料的運輸和交易空前繁榮。同時,酒泉本地的玉料也已經開始開采利用。
魏晉南北朝時期,肅州是國際大都會,“全國文化先進縣”。如果說肅州的玉文化、玉產業曾經有過發展的高峰,這個時候應該是其中之一。
唐宋時期,肅州是邊地,甚至長期不在中原政權掌控範圍內,尤其是宋代,河西地區長期在西夏治下,中原與西方的來往都是繞道而行,因為社會動蕩和戰爭,從和田到中原玉石運輸成本增加,可能促成了酒泉玉的開采。
元代江山一統,玉料的運輸已經不再關涉外貿出口等國際問題,中原對玉料的要求隨之提高,對代用品低看一眼,和田開始開發山料。這段時期,酒泉的玉料開發應該處於停滯狀態。
明代,西域各國商人把向朱家皇帝“進貢”當做一種生意做了很久。他們“進貢”給老朱家玉石、小金剛石、紺青及其他物品,朱家皇帝好麵子,都給予豐厚回賜。到了嘉靖以後,實在支持不住了,不得不限製“入貢”人數次數。人數多的商隊,必須留在甘州一年左右。這些商人留在甘州大做生意,肅州跟著一片繁榮。總體上說,這個時候,酒泉玉應該沒有什麼地位,但是邊境地區在特定時期執行的對貿易行為的緊縮政策,仍然可能對酒泉的玉料開采提供了不止一次的“窗口期”。
清代,由於政府在和田大量采玉,肅州玉行做的最主要的事應該仍然不是玉器加工產業,而是玉料粗加工和貿易。
即使這樣,在酒泉治玉史上,雍乾時期仍然是酒泉玉雕產業最發達的時期。但是這個時期,所謂“酒泉夜光杯”仍然沒有創出名號,玉杯隻是眾多玉產品中的一種。
清末至民國,酒泉玉雕產業式微,已經不再開采老山玉,隻以河流玉維係簡單生產,產品花色也趨於單一。
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因為玉門油礦的開發,酒泉夜光杯生產有過極短暫的興旺期。
一九四五年,酒泉有工商業同業公會二十八個,會員一千二百零八人,其中玉石業公會十七人。至一九四九年酒泉解放前夕,仍然維持玉器加工的作坊,隻剩下三兩家而已。
一九四九年前後,酒泉玉雕產業已經約等於無,隻有極少數作坊在生產玉杯。這個時期一直持續到了一九五六年。
從一九五六年到二零零一年,是酒泉夜光杯生產的全盛時期。
作坊裏有師傅和石頭,沒有傳說
製作玉杯,玉料的利用率通常隻有百分之六十左右,因此夜光杯的產量很有限。
認為夜光杯珍貴,也還不單單是因為這個。
一九五八年,酒泉夜光杯廠成立,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雇人雇犛牛從祁連山裏運輸玉料。在夜光杯廠當過廠長的巴天才說,最好的犛牛,一次馱料也不過六十公斤。為了降低運輸成本,夜光杯廠一度派人上山,直接在料場就地“拉棒棒”——鑽取棒狀玉料,隻把“棒棒”運下山來。“在基地附近一個羊圈裏搭上帳篷,排一排小夥子……”
事實上,就算是今天的酒泉,要從祁連山裏運出玉料來,也得請犛牛進山。產玉的地方,還沒修出車走的路呢。
酒泉夜光杯廠的一間展室裏,至今還擺著一架木製磨床,它過去的名字是“旋車”。磨床的動力來自人的雙腳。雙腳在磨床下像踏腳踏風琴的踏板那樣輸出動力,踏板帶動一根皮繩,皮繩帶動磨床台麵上的橫向傳動軸來回旋轉。傳動軸的一頭,帶著一塊圓形鐵片,需要切割的玉料湊近鐵片,加入用水調成糊狀的解玉砂糊後,玉石在鐵片帶動的解玉砂磋磨下,漸漸被劃斷。
《天工開物》裏,有一幅“琢玉圖”。它的磨床的樣式,玉工的工作場景,和酒泉夜光杯廠老工人在那台老式木磨床上的工作方法一般無二。
一九七八年,原酒泉縣工藝美術廠,即現在的酒泉夜光杯廠才使用了電動機械進行玉器加工。在此之前,一直使用的是腳踏手扯,兩人合作的方式解玉。
切割大塊玉料,是兩人鋸木式。一張木弓子,以鐵線為弦,兩人往來拉動。鐵線帶動解玉砂切割玉石。用這種方法切割的玉石,切麵斷茬是直線。
切割小塊玉料用磨床,切麵斷茬是弧線。
鑽取棒料,是用小手弓上的皮繩帶動一個鐵皮圓筒——空心管鑽,帶動解玉砂鑽取。
腳踏磨床隨著傳動軸帶動研磨工具的不同,執行或切、或鑽、或磨等不同工作。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們甚至還能看到一幅古代波斯工匠的解玉圖。不看工匠的相貌衣著等特征,隻看他手中的工具,簡直感覺中外工匠們拜的是同一個老師傅。
天然金剛砂不能直接使用,要先破碎後分級。粒度大的,用來切割玉料,最細的用於上光磨砂。
如今我們看到的舊玉料,切口光滑平整,使人想起古代關於“昆吾割玉刀”和玉料在山中土裏柔軟,被開采出來後見了日光和風就變得堅硬的傳說。
那其實都隻是過去的玉工們一下一下耐心鋸割研磨的結果。
對玉料的加工,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所以在每一道工序上,都要給後麵的工序留有餘地,寧可加工不足,不能加工過度。稍一疏忽,一塊千辛萬苦采到運回剖好鑽出的玉料就會作廢。所以,夜光杯的製作過程其實也是一個對玉料由粗到細加工的過程。
首先,把鑽好的棒料根據杯子的高度切段;用管鑽掏出杯膛;用紮杯切削出杯子的外形——其實也就是具體而微的一個解玉過程;接下來的衝杯、碾杯、拓杯、溜杯、拉幫,也就是把一塊粗具杯形的石頭逐漸碾磨成一隻沒有棱角、內外平整、沒有磨痕、規格統一的杯子的過程。這幾個過程結束後,夜光杯的粗加工業就結束了。
接下來的工序,是拋光。先用最細的金剛砂粉進一步加工,提高杯子的平滑和光亮度,然後用金剛砂粉和漆片配製成拋光膠,用膠整體打磨。剩下的兩道工序是給玉杯加溫上蠟。上蠟之後,再用馬尾網——用馬尾巴毛編的絲網——把杯子上的浮蠟擦掉。
這個時候,一隻玉杯的加工製作才告完成,全部工序原來是二十多道,後來增加到超過三十道。
這種工作方式,效率非常低下。用這樣的工具割玉琢玉,一名成熟工人一個月下來隻能生產出五六隻玉杯。而據金石玉器鑒定專家李彥君先生稱,這種工作方式早在商代已經開始運用。
時間和金剛砂最擅長的是“磨滅”
有關過去酒泉玉石加工的文字記載,十分稀少。可以搜集到的資料,大多集中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這一段時期,實際上是從一九五八年朱德到酒泉那一次視察開始。之前的記載,不僅零碎而且可靠性極低,基本依靠口耳相傳而不是依據第一手資料。
過去的玉器加工行業都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存在,並沒有形成行業內部的緊密聯合,而政府也並沒有把這一行業當做值得引起注意的產業對待,所以關於這一行業的規模、產業點的分布、產業的實際生產狀況都沒有記載。這些文字資料的上限到達清晚期,即酒泉縣工藝美術廠第一批老手工藝人的父輩健在的時期。可以想象的是,正是這批老藝人根據他們的父輩的講述給我們留下了當時酒泉玉器作坊一鱗半爪、語焉不詳的模糊場景。
這樣的場景……
酒泉最重要的史誌之一,《重修肅州新誌》,成書於乾隆初年。清代的玉器製作工藝被認為是代表了中國古代玉器的最高成就。即使在這本書裏,也僅在“物產”一節裏簡單提到“玉石,一名噶巴石……俱可琢器。治之者取山丹回回砂磨之”。
從中可知,當時的酒泉玉,已經被作為一種物產對待。而且,這種物產被用以雕琢。
沈青崖在雍正十一年以西安糧監道管軍需庫務駐肅州,他於此間寫下的《噶巴石歌》,也證實了這一點。
他們的點滴記錄或者偶然留下來的感想,也給我們說明了另外一件事:在雍乾時期,酒泉治玉不是從山中采玉,而是單一地從紅水河裏撈取。
明末清初被認為是酒泉曆史上玉料、玉器加工最興旺的時期之一。當時酒泉的玉器作坊三十多家,產品除了在本地銷售外,還運往國內其他地方,甚至被帶到國外。
在極少的,被輾轉轉抄了多次的資料裏,寫到酒泉晚清民國時期夜光杯產業的狀況的文字,既沒有具體的時間,也沒有具體的人物字號,也沒有確切的人物姓名,更談不到明確的資料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