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草木馱走了光陰
名家
作者:劉梅花
草紅花
若是大野裏幾千畝草紅花齊齊盛開,那是不好看的。太豔了,過於鋪張。
隻開不多的幾朵,鄉村小院裏,泥皮小屋,木頭格子的窗子,貼了紅窗花。最好,是依著籬笆牆,那才好呢。樸拙,安靜,清雅。
田野裏稀疏開一片也好,藏在青草裏,零零星星,隻露出半邊臉來,紅紅的花瓣絲一樣抽開,搖曳,一下子就風情了。
草紅花嘛,是藥,又不靠容顏過日子,那麼著急露臉幹什麼哩。就獨自琢磨著慢慢兒開,隨便開,開幾朵都無所謂。光陰悠長,草紅花自己也開得悠長。
別的花們,謝了就殘了,就無人理睬了。除了我,大約沒有人癡迷一枝枯萎了的花。我喜歡把幹花一直留著,留著,越枯,越有味道。
草紅花,是沒有這樣悲慘的事。謝了,才算功德圓滿。花凋謝了,中醫才把落花收集起來,在陽光裏曬一曬,包在紙包裏,毛筆字寫兩個字:紅花。那字,也算是蒼勁。好了,從此它是藥,貴氣了。性溫,味辛,活血通經、散瘀止痛。
紅花破血,最好不要亂服用。識一個人很難,懂一味藥也難。你看到的藥性,都是膚淺表麵的東西。深藏的藥性,隻有資深的中醫知道,草藥自己知道。
我不喜歡一種人,稍微懂點兒藥理,就亂說自己深諳醫道。不是那樣的。中醫,更加接近禪,要有很透明的心,才能感知。沒有天賦和悟性,成不了好中醫。不懂草木的心,就無力調動藥性。
有一年,我病了。我說,吃幾劑湯藥補一補吧。吾師說,你這麼虛弱,體內病邪旺,一補,助長了邪氣,而壓下正氣,得不償失。而且,你用的補藥劑量不協調,藥性傾向寒涼。這樣是不好的。
我看著那些草木發呆,原來,我並不懂它們。隻有純潔善良的心還不算,還要涉進草木的江湖裏才算。可惜了,我隻知道皮毛,而無法懂得精髓。它們隻讓我看到了淺浮的東西,而沒有把心交給我。沒有做中醫也挺好。不然,醫術不精,又要去騙人,良心上過不去。
說起來,紅花是一種女人草。
唐朝的女人們,喜歡一種妝容,叫“酒暈妝”,也喜歡大紅顏色的衣裳。把帶露水的紅花采摘了,揉出深紅的顏色,搗成漿水,分離出黃汁,留下紅液,煉成“紅花餅”。
“紅花餅”加了細粉,就成了胭脂。“紅花餅”浸在清水裏,染成紅色的衣裳,豔麗炫目。姑娘們穿了大紅的衣裳,輕點朱唇,擦了胭脂,紅撲撲的“酒暈妝”就出來了。那種美,大約和舞台上的李玉剛一樣,長裙華麗,衣袂飄飄,真是美到驚心。
古代有一種厚底子的木屐。這種木屐,大約一拃厚,削得很精致,中間挖空,填進去研磨細膩的幹紅花粉、香草粉,用紗封住。一走,紅花粉就順著紗眼篩下來,在石板地上篩下寸許長的薄薄一層粉,像清霜,像花瓣,很好看。還有淡淡一絲香草的清香飄逸。
男人們就被這種小情趣迷住了,細細看留在地上的芳蹤。
都說芳蹤難尋。這樣的芳蹤,女人也是喜歡的,不要說男人。
有的木屐,腳心的空心裏還係了小鈴鐺,一走,叮當響一下。聲音輕柔,細微,得用心細細捕捉。
因為木屐底子厚,姑娘們走起來腰就搖擺起來,像柳絲一樣婀娜。也走不快,走路就有了嫵媚的風情。手裏握著絲綢帕子,繡了碎碎的花,手腕上是銀鐲子,擦啦擦啦碰撞,何止是風情,簡直風情萬種。
走過去的地麵上,開滿了紅紅的小花瓣,讓人心疼。臉上是胭脂紅,蹤跡是胭脂紅,這紅花,陪著女人,好得不能再好了。
而且,在中醫裏,紅花也好像是專門為女人而生的。它開花,好看不好看都沒有關係,打鐵憑的是自身硬。
它是藥,懷揣絕技,就不在乎別的。漫不經心開一點花,曬曬太陽,咀嚼風露,慢慢在光陰裏修煉,參禪。總覺得,它道行太深,前生來世,都沉澱在它厚樸的心靈裏。
也許,是塵外的草,到俗世來,是因為憐惜女人。嫵媚而又閑逸的女人不多。更多的女人,煙熏火燎圍在灶台,素麵朝天忙在田間。楊麗萍的雲南印象裏,有一段原生態的歌詞:太陽歇歇麼歇得呢,月亮歇歇麼歇得呢,女人歇歇麼歇不得。女人歇下來麼——火塘會熄掉呢……苦蕎不苦麼吃得呢,檳榔不苦麼嚼得呢,女人不苦麼咋個得?女人不去吃苦麼——日子過不甜呢……
知道女人苦,紅花才下界,茫茫紅塵裏相逢相知。身上衫,耳邊人,貼心貼意跟著女人。苦了累了,疼了痛了,就拿紅花來療傷。
劑量加大,活血,祛瘀,破血。古時為女人打胎要藥。劑量小一點,養血。麵色蒼白,脈細無力的女人,藥劑裏就加一錢紅花。血瘀經閉,痛經,產後惡血不行,加兩錢紅花。還有子宮肌瘤,真假包塊,跌打損傷,關節痹痛,都要用到紅花。
那花兒一開,清寂極了,禪意,溫暖。淡淡一縷香,不烈。它從世外來,所以花朵也有些超凡脫俗。它已經修煉得成精了,如老僧一樣,在山野裏青燈枯坐,拈花微笑。這花兒,洞悉人間玄奧呢。
夏天的時候,從山裏采回來幾枝草紅花。那是人家種的,隔著莊門喊,你家的紅花,送我幾枝行嗎?狗聽見聲音,沒命地吠,聲音裏滿含著氣憤和凶狠,好像我是它前世的仇人。
破舊的木頭門吱呀響了一聲,出來一個老婆婆,頭發灰白,手搭涼棚看我。隻要幾枝呢,我低低說,眼神幹淨清澈。她回頭嗬斥了一聲,狗就悄悄地沒有聲氣了。她掐了幾枝,手指枯瘦,黝黑,像樹枝。人老了,蒼天就收走了顏色,隻留下一把老骨頭和光陰磨嘰。
我解下束頭發的緞帶,紮好了那幾枝紅花。老人表情淡定,波瀾不驚的樣子。這深山裏就算見一麵,也是彼此修習來的緣吧?幾枝紅花,也是人和草木的一次邂逅了。
深山的草木,是修煉得有靈性的。如果俯下身,把耳朵貼近大地,會聽見它們錯雜的腳步聲,窸窸窣窣走動著的吧?我沿著青石頭小徑出山,一些喜悅不多不少,剛剛覆蓋我的安靜。陽光也剛剛好,不濃不淡曬著我手裏的紅花。路上的石頭也恰恰好,不稠不疏,磕絆著我的鞋底。
光陰也剛剛好,風清月朗,布衣素食,煮字療饑。
苦水玫瑰
苦水,是個地名。和玫瑰攙在一起,真是禪意。
早在清朝的時候,叫苦水李窯溝村。山野荒村,卻在院前院後都栽著玫瑰。玫瑰一開,村莊就陷落在一片花香裏了。
現在,叫苦水鎮,種了幾千畝的玫瑰。想想看,幾千畝的玫瑰啊,何止是十裏花香呢,百裏都夠了。算上心香,千裏也不算多。
與人玫瑰,手有餘香。可是,走在玫瑰花的世界裏,低頭是它,抬頭是它,轉身還是它,心怎麼能夠不香呢?熏都熏醉了呀。
張曉風說,高僧路過荷塘,是不偷嗅荷花香味的。大約,因為荷花不是自己栽種的。
可是,我輩凡俗之人,看見滿目的玫瑰,貪婪地看呀看呀看不夠。至於馥鬱的花香,就更不用說了,吸得飽飽的,還不罷休,恨不能帶走這大野裏千頃香氣。
這是大自然的奢侈,是苦水人布下的玫瑰陣,讓人一進去,就暈頭轉向,不知道來時的路。浩浩蕩蕩的玫瑰花,瞬間將我們擒拿。為美傾倒,這襲來的香氣,有些遼遠的意蘊了。多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