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劉姐拍了一下他的脊背,廢話。走——了。
這條河,正逢枯水期,已經很長時間沒再下雨,露處的河灘幹裂了,半指寬類似魚紋的裂縫,像一張大網布滿了河穀,唯一看到有水的地方,就是那條縱貫南北的南北溝,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幾隻小木船蕩在河麵上,因為水不算深,所以,他們能夠活動的範圍不大,基本上是在下遊的一個深水區,有幾個人站船弦上,布網打漁,演出隊很順利過岸,團長第一個趟過了河溝,站在岸上,指揮著人們過河搬運器材。
演出隊的人確很能幹,下了車,就忙著紮台搭架子,不一會兒功夫,一個像模像樣的舞台就弄成了,村裏組織了幾個人,也一起幫著搭戲台,有一個叫做寶音的,外號人送“二杆子”,登台唱了一首《送君送到大路旁》的歌曲,曲聲悠揚婉轉,優美動聽,人家演員們該幹啥還是幹啥,根本沒當回兒事兒,人家可都是正兒八經的演員,你唱的再好,也是業餘的,是一個檔次嗎?這個二杆子寶林,喜歡人家的大姑娘,加之有一副好嗓,此刻,指不定想啥呢。
有一個村裏的老會計,戲弄人戲弄慣了,見誰都說幾句玩笑話。說寶林,你是看上了人家的大姑娘了吧,你顯擺個狗蛋呀。
你唱的是好,那是在咱這地方,出了門,你還算個毛毛球。
寶林說,我唱我的,挨你啥事。
這一夥人一刻都不閑著,一會兒弄弄這裏,一會兒又弄弄哪裏,最忙的算是寶音了,拉著一個捆綁在戲台木柱上的尼龍繩子頭,說還不錯,夠勁,又接著問要不要把這些箱子搬到台下的化妝間裏,一會兒,又問團長,還有啥活,你安排,好像閑著爪子難受似的。終於忙了一天,團長和演員們,對這幾個小夥子,有了一絲好感,看他們的眼神也柔和多了,以後幾天,這大舞台上,隻要不演出,總有這樣的幾個影子出現,他們組織維護秩序,回答別人提問的比如今天演出《穆桂英掛帥》還是《金玉奴》,寶音唱了一首歌,回答的很幹脆,《打漁殺家》一個老頭與自己的姑娘打漁的故事,你們瞧好吧。這讓我們看了既佩服又嫉妒。一個紫紅色的大帷幕一拉,嗬,漂亮,氣派,不用演,光看著都醉人心。聽說團長本來是一個省劇團的大牌,演老生的,因為犯了政治性錯誤,被下放到了這小小的縣劇團,臨時負責演出隊的演出工作,在別人看來,確乎不太妙,甚至有些挨整的嫌疑,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省城,他一個人從省城跑來跑去,交通不方便,聽說老婆已經跟了別人,偷偷摸摸搞起了婚外情。平時,我們遇到他見他嘻嘻哈哈的,說幾句笑話。有時候,看到他一臉凝重,還以為這又是進入了角色了呢。人們說著話的功夫,幾個年輕的演員就吊起了嗓子,依依呀呀的,演員們練功確實一大特色,基本上走到哪裏練到哪裏,這是此行當的規矩,懶人莫演戲。確實,一天不練,腿腳發縐,嘴巴發緊,越練越精神,精神上來了,才好演戲。一天的清晨,練聲的團長起了大早,天上的月亮還懸著,昏黃色光暈照著地上白霜。團長散著步,吸著煙,一隻手平舉,指尖上翹,高過頭頂,唱了幾句梆子腔,抬腿提身,忽的,突然來了一個空心跟頭,著一身白色的演出服,像一朵白雲猛然抖了一下,又原地生根一樣穩穩的立在哪裏,好不威風。那一會兒,我們正走到學校門口,就著蒼白的月光,看到了這樣的一幕,立馬都傻了,覺得團長很偉大。
第二天的晚上,演出的都是幾個新編的劇目,屬於非常提氣的劇目,通俗易懂,讓人越看越愛的節目,一個小姑娘報了幕,徐徐的大幕拉開了,台下的觀眾伸出白鵝一樣的長脖子,看眼珠子發脹,眼看就快掉了出來。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兵打扮的女孩兒出場,在陣陣鑼鼓的轟鳴中,手裏擎著一本紅寶書,踱著方方正正的小台步,一看就是經過了專業訓練的,嗬,走到舞台中央,在明亮如同白晝的燈光下,身上穿著一身綠軍裝,腰裏紮著一直寬邊的牛皮帶,梳著一對勁頭十足的小羊角辮子,戴在頭上的帽子上的紅星閃耀,一張還稚嫩可愛的圓臉上,那雙天生就美麗的大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她出場後,在舞台中央做了一個經典的造型,那個造型,足足有五六分鍾,好像雕塑一樣,眼睛異常明亮地望著一個地方,好像向往的一個地方,包含著熱愛與深情,觀眾們都驚呆了。
太美了。
我們以為女孩兒真的是一個雕塑,永遠保持著這樣的一個姿勢,是不是真的不會動了。
正當我納悶的時候。
女兒像是冬眠的蛇慢慢蘇醒了過來一樣,然後腰一扭,脖子一扭,歪著頭,眼睛朝向一個方向,又深情地看著台下的觀眾。媽呀,這身段,眼睛一瞪,讓你心發顫,姑娘走出了幾個快步,伴著音樂之聲,唱了起來。
悠揚的歌聲,飄蕩在今夜的天空中。
這個叫作梅清的姑娘,後來,與我竟然有了一段緣分。
看了那場演出,我們那幾天就像是失了魂,六神不寧,走路吃飯都想著那演出的事兒,尤其是那個姑娘,太美了,簡直是世上最大的享受。我們談論的是演出的事兒,想象功能極其發達,那姑娘卸了妝會是啥模樣,有時候,我們忘了吃飯,覺得吃飯是很無聊的事兒,吃不吃飯倒不要緊,關鍵是啥時候,才能再見到姑娘的演出,或者直接看到姑娘卸了妝的本來麵目。
那一段日子,我們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未來,看到了光明,仿佛幸福像花兒一樣向我招手。
後來演出隊走了,我失落了好長一陣子,一下子從天上跌入低穀。那個姑娘,不時從我的眼前跳出來,一個美麗的精靈,大眼睛,圓臉,白皮膚,長睫毛,身上那身綠軍裝,一目一笑,神靈活現,栩栩如生,如同就在眼前。但是,演出隊走了留下的失落傷感,至今不曾痊愈。後來,看過了很多的高規格的演出,但相比,都沒有那次演出那樣的好看。
從那次後,我做夢都想當演員。
在離上次演出不長的時間裏,我終於有了一次機會。
有一天,班主任召集了我們班的幾個學生征求意見,說最近有一些演出活動,高年級的節目已經定了人選,就差男演員了,主要問題是屬於男生演的節目不太好找,物色了幾個,都不行,如果是體育比賽就好辦了,可這不是體育比賽。女生倒是好找,其中王琴琴那幾個姑娘,跟著在縣城裏工作的父親,見過很多的演出,不但會跳舞,而且唱歌唱的不錯。待在家裏的這些孩子們就不一樣了,我們這裏條件有限,既沒有音樂課,也沒有懂行的老師,誰也沒機會訓練過。
最後老師說,有一個角色,是一個惡霸地主的狗腿子。
你能不能演,我看你手腳麻利。
我當場表決心,我說我一定能演好,老師你放心。
老師說,我看著你是一個演戲的料,平常我看出來了,你人蠻機靈的,我才讓你演。我說老師能不能讓剛子和我一起演,讓他演地主的兒子怎樣,我說隻要剛子在場,我就來勁,老師同意了,說剛子也是人才,但凡調皮的人,總有一些與眾不同之處。
那時候,演出的道具都是家裏挖地的鐵鍬、曬麥子的木叉之類的,真正化妝的顏料,我們基本上從未見過,雖然親眼目睹過演員臉上塗著的紅、綠色、粉、藍、黑色的妝容,但是我們僅僅是了解到這一點。塗胭脂的顏料都用過年貼在大門上的紅紙,撕下來,沾了水,在臉蛋上塗幾次就行了,臉上夠資格塗紅顏色的,都是正麵角色。我是黑臉的地主,所以,用鍋底灰往臉上一抹,就算是畫好了妝,鍋底灰有油性,塗上去,不好洗,我用村後的泥巴反複搓洗,不幾下就洗的幹幹淨淨,這時候,我們都是天才。有一次,排練了三遍後,到了傍晚吃飯的時候,我一個人回家了,先到二叔家,沒事兒我總要到二叔家走一走,因為,有好吃的,二嬸子就給我點。天剛黑,我到二嬸子家裏,喊嬸子,想告訴她一聲,我就要當演員了。二嬸子手裏端一盆水,剛要出門,見著我,哇,嚇了一跳,以為大白天遇到了鬼了,滿滿的一盆水落在了地上。
我一笑,露出了滿口大白牙,說,嬸子,是我,六子。
六兒,你個王八稿子,你嚇死我了,出啥洋相,你嬸子我心髒不好。
嚇病了,我躺在你家的炕頭上,一日三餐讓你娘給我弄好吃的,天天大餅卷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