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文明社會裏,個人總要做出一些犧牲——犧牲自我,成就超我——這些犧牲就是崇高的行為。我從不拒絕演出這樣的戲,但總希望劇情合理一些——我覺得,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呀。所以,我很理解您。”李景明道。
杜爸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把茶水當酒喝,倒是少見。他說:“對頭。舉個例子來說,那時候,號召學習英雄小姐妹,叫啥來著,對了,好像是龍梅和玉榮,她們倆為了一群羊,犧牲了二個年輕的生命,這能夠提倡嗎?你們不是常說一句話,錢多燒背心,這就是人多不當事……人生隻有一次,不能重新來過。一個人的生命,到底有多珍貴……洪水衝走國家財產,我們年輕人有搶救之責,這是沒有疑問的,但總要問問撈些什麼。撈木頭還好說,撈稻草就太過分了。這種言論,是對崇高唱了反調。是吧?現在的人會同意,這罪不在我,隻是劇本編得實在差勁。由此就可以推導出:崇高並不總是對的,低下的一方有時也會有些道理。實際上,就是唱高調的人見了一根稻草被衝走,也決不會跳下水,但並不妨礙他繼續這麼說唱下去。”
“您說得太深刻啦……事實上,有些崇高,就是人所共知的虛偽,這種東西比墮落還要壞。”李景明讚許道。
杜爸爸看著他,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嗯。人有權拒絕一種虛偽的崇高,正如他有權拒絕下水去撈一根稻草。假如這是對的,就對營造或提倡社會倫理的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能隻顧浪漫煽情,要留有餘地;換言之,不能夠隻講崇高,不講道理。舉例來說,孟子發明了一種倫理學,說親親敬長是人的良知良能,孝敬父母、忠君愛國是人間的大義。所以,臣民向君父奉獻一切,就是崇高之所在。孟子的文章寫得很煽情,讓我自愧不如,他老人家要是肯去做詩,就是中國的拜倫;隻可惜,他不講道理。試問,臣民奉獻了一切之後,靠什麼活著?再比方說,在七十年代,人們說,大公無私就是崇高之所在。為公前進一步死,強過了為私後退半步生。這是不講道理的:我們都死了,誰來幹活呢?”
他再次把大家逗笑了。
的確,在煽情的倫理流行之時,人所共知的虛偽無所不在;因為照那些高調去生活,不是累死就是餓死——高調加虛偽才能構成一種可行的生活方式。
“從曆史上我們知道,宋明理學是一種高調。理學越興盛,往往人也越虛偽。從我的親身經曆中,我們可以知道,七十年代的調門最高。可是,有多少知青為了上大學、回城,什麼事都幹出來了……有種虛偽是不該受譴責的,因為這是為了能活著。現在又有人在提倡追逐崇高,我不知道是在提倡理性,還是一味煽情。假如是後者,那就是犯了老毛病啦。”
假如說,杜爸爸的話是一麵明晃晃的鏡子,有多少人能夠在鏡子麵前看清自己呢?時下,大把大把的愛國賊,道德婊,不是嗎。
有些崇高比墮落還要壞,這是王小波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