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不認識自己,本就該走的。
被遺棄的孤獨再次從寂靜得四周蔓延過來。她將螓首埋在懷中,似有顫抖。可是沒人能看見她的表情。
這時一陣歡快地口哨傳來,腳步聲也輕鬆愉快。她仿佛聽見了世界上最美的聲音,精神一震,抬起頭對著牆外欣喜道:“你來啦!”
朱聿鍵笑容可掬地出現:“我來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神情言語,隨即紅著臉低下頭。這時卻有一碗粥遞了過來,她吃驚地看著——荒郊野嶺哪兒來的粥?
朱聿鍵溫和地說:“我不怎麼認識藥,隻好去藥店買了,順便帶了些吃的過來,於你傷也大有裨益。”
她接過碗碗,竟然還是溫熱。她明白朱聿鍵的“順便”是怎麼來的——端著這麼一碗粥急不得,急了就撒了;也慢不得,慢了就涼了。她眼睛有些濕潤,立即把整張臉埋進碗裏,悄悄別過頭去……
好在朱聿鍵安心擺弄藥草並未看見。
“我叫朱聿鍵。”朱聿鍵道。
“嗯。”
“嗯?”
“啊……我,我叫顧夢蝶”她顯然第一次告訴陌生男子名字。
“顧夢蝶?莊周曉夢迷蝴蝶,不正是自己的寫照麼?”朱聿鍵沉思著。
他一邊擺弄草藥,一邊和她聊了起來。
顧夢蝶身世也頗為坎坷。江湖上行走的,有幾個是身世太平的?如果能安享太平,又有誰肯風餐露宿!
她的母親本是遼東大家閨秀,十七歲那年女真某部叛亂,一路燒殺搶掠,劫了好多漢人回寨,她母親正是其中之一。某天部落裏一個酋長乘著酒性,強占了她母親,後來就收做偏房,並生下了她。
那個酋長不僅酗酒,而且酒後常常施暴。在顧夢蝶的幼年記憶裏,母親臉上總有瘀傷。這種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那個可憐的女人最終狠心拋下年幼的女兒,選擇死亡結束自己悲慘的一生。也許她也想過把女兒帶走的吧,可她遲遲下不了手。
年幼的顧夢蝶不知哭了多久。沒有人理會她,酋長有很多妻妾,也有很多兒女,她們母女隻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甚至名字都記不得。
至於其他人更不會理睬她。一個靠搶劫為生的野蠻民族總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朱聿鍵聽得心裏發緊。他終於明白顧夢蝶為什麼有種女權主義傾向,原來是童年生活的陰影。那種悲慘很大一部分來自男性對女性殘忍的壓迫。
朱聿鍵忍不住靠到她身邊,離她更近一些:“後來呢?”
顧夢蝶道:“後來我遇見了師父。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朱聿鍵能想象得到,他師父一定是個雲遊四海的高人,在遼東遇到年幼的顧夢蝶,就帶回了父母之邦。
“那一定是最開心的幾年!”朱聿鍵道。
顧夢蝶似也沉浸在回憶中,師父並無妻子兒女,對她極為寵愛。那些年過得無憂無慮,確實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很多人都寧願回到童年——一串冰糖葫蘆就能快樂一整天的時候。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想要的不在是一串冰糖葫蘆就能滿足的,於是煩惱越來越多。
朱聿鍵是為數不多的例外之一。他的童年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如果可以,他寧願從生命中剪去這段時光。離開唐王府的這些天雖然不怎愉快,至少讓他有“生”的感覺;唐王府對他隻有“死”的束縛。
朱聿鍵道:“你麼你師兄呢?他怎麼那麼凶狠?”
顧夢蝶道:“他叫王嘉胤,不是我師兄,師傅早就把他逐出門了,並且不許再他回來。與他一起的,是他族弟王國忠,也不是什麼好人”
王嘉胤?朱聿鍵前世對曆史一知半解,聽著好像是個農民軍領袖,也可能是個海盜。
顧夢蝶道:“我師門是白蓮社的一個分支,師傅不讓對外界說名字。師門曆代相傳,永樂年間埋下一筆富貴留作亂世之用。”
朱聿鍵心頭一顫,白蓮社就是白蓮教吧!所謂亂世之用自然就是要“造反了”。這白蓮教在中國折騰了六百年,每逢亂世就扯旗造反,遇到太平盛世便秘密傳教,積攢力量等待時機。十個造反的人裏,隻怕有七個出自白蓮教的。元末的韓山童、劉福通都是白蓮教教徒,甚至連太祖高皇帝都是,隻不過彼此支派不相同罷了。自正德年間始,白蓮教各支愈發昌盛。顧夢蝶的師門可能是個逐漸沒落的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