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男女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曉秋

1

眨眼工夫,已近仲秋。秋風裹著絲絲寒涼,一點一點地奪走隨處可見的盎然綠色,把綠悄然地變成了層次不一的黃,滄桑的黃。再過些日子,秋風的手筆更大,所過之處,盡是落英繽紛的悲壯。當樹梢變得像個禿子時,冬天不聲不響地來了。

肖意和尚文柳離婚後,在家休養了兩個月,再次來到北京,出了火車站拖著行李箱的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偉悅,從此我要和你一起在北京紮根!

北京西客站人潮湧動,喧鬧非凡。而北京城,一如既往地張開她寬大的懷抱擁抱著投奔她的人!

肖意來北京的那幾天,我們雜誌社正好做了一次人員調整,發行部和廣告部需要人手,我向副社長老周推薦了肖意。肖意來麵試的第二天,老周就告訴我,可以讓她來上班了。

肖意很快就熟悉了這份外交性很強的工作,這與她的性格和能力相當符合。每次老周見了我都說我的眼光不錯,肖意是個人才。老周的話很讓我受用,肖意這塊鑽石算是洗盡泥沙,開始灼灼發光了,我這塊強悍的礫石,以後更可能被掩埋在她的光芒之下了。

2

葉小葉來到北京的時候,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真正迎著北京的冬天來的。

葉小葉來京前,我被肖意逼著買了件羊絨大衣,花了一千多塊錢,心疼不已,回來給葉小葉發了一條短信,說現在處境不堪,正是開源節流之際,以後沒事盡量別打手機,在單向收費還是個夢的時候,一定要幫我省點電話費。我邊寫邊念,肖意撇著嘴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沒出息自己掩著蓋著也就成了,怎麼還到處宣揚?

我無視她的輕視,理直氣壯地說,困難就是困難,不把一切擴大困難的因素排除掉,卻要把困難藏起來,那困難就永遠不會消失。

肖意鄙夷地說,真是個小市民!我都跟著你丟人,你沒見今天那個售貨員的臉,拉得快要掉地上了。

我氣結,明明不停試衣服的人是肖意,售貨員的臉色是衝著她的,怎麼就變成我丟人了呢?想起肖意去年來北京時我陪著逛商場,她也是不停試衣服,試到最後一句“沒一件合身”,也不管售貨小姐翻多少白眼,拉著我走了。不過去年我們都是“幸福”的人兒,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活法,才一年光景,我們都成了孤家寡人,還是各有各的活法,隻是那種“活”與去年就是兩重江山了。本來那件羊絨大衣是不買的,嫌貴,但肖意說我穿著很顯華貴。我可沒那麼容易被她一個“華貴”就說服下來,拽緊錢袋死不鬆口。最後肖意發火了,我隻好乖乖地把卡掏出來,苦著臉買了一件“華”服。

我其實也還沒緊到買不起一件衣服的份上。剛離婚時手裏還是有幾萬塊錢的,我存進銀行,想再積攢一些,就夠買套一居室的首付房款——剛進北京那幾年,房價還沒那麼離譜,三環邊上的房價平均也就三千多塊錢,誰想得到房價會在幾年之間跟化肥催長的植物似的,躥長的速度簡直驚心動魄。那時我跟吳天說咱也買套房子吧,等以後有了孩子也可以給他留一份遺產。吳天笑話我還沒起跑呢,就把終點的那根線給撞了。這幾年裏看北京房價一路飆升的速度,我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非常想擁有一套房子,尤其離婚以後。本來就是沒根的人,浮萍一樣在這個城市漂著,以前有吳天,還覺得自己有個依附,現在唯一的依附沒了,就真的有飄零感了。而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就有了依靠,踏踏實實的依靠,即使孤身一人,也不至讓人看著棲惶。現在讓我花一千多塊錢買一件衣服,不心疼才怪!心疼完了,就想著怎麼把這一千多塊錢掙回來,薪水是死的,除了多熬夜寫稿子掙稿費外,我隻有厲行節約這一條路可走。

葉小葉告訴我們要會合的地點之後,肖意就一臉嚴肅地說,現在我正式宣布,葉小葉是我的——我要追他了,偉悅你要閃遠點啊!

我嬉笑,合情不合法,你這叫第三者插足!

他未娶我未嫁,合情也合法!肖意的模樣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叫“他未娶”?他攜新婚妻子回家宴請親朋好友的事肖意那時在給我的信裏描述得極為詳細,我尤其記得在葉小葉的婚宴上她喝多了,半夜從迷醉中醒來默默流淚。我當時因了她這份失去摯愛的悲傷而難過了好久,連吳天都說從來沒見我情緒那麼低落過。

見我愣愣的樣子,肖意沒再說話,隻是用力抱了抱我。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知道我們三個曾經的好朋友終於還是殊途同歸,都隻是跟婚姻擁抱了一下,最後全落了單身一個下場。

從離開家鄉跟著吳天去那個偏遠的城市,再到北京,這中間的十年我和葉小葉未通過音訊,所有關於葉小葉的消息都是肖意的轉述。就算後來有了網絡,經了肖意的手,我們有了對方的郵箱,有了彼此的QQ,也未曾有過聯係。肖意笑話我倆“矯情”。可我並不認為我們之間有什麼隔閡,能從肖意那裏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的生活已繁花似錦就足了,何必要我錦上再添花?卻原來還有我並不知道的,我這個也是他們最親近的人看到的卻不過是表麵的花團錦簇。

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隻是他們的過往!就算那些年我們三人親如兄妹,可這十年我和葉小葉未謀一麵,未通一語,再鐵的關係又怎能敵得過時間?肖意跟我不同,不論她的感情世界如何豐富多彩,變幻莫測,但萬綠叢中,那一點寂寞的紅終是葉小葉,最絢麗,最招搖,卻又是最淒冷,最孤清。葉小葉自始至終都是她心裏最柔軟的那一處,在肖意麵前,我再怎樣無畏,也未敢碰觸,生怕傷了這個外強中幹的漂亮女人。

調整好莫名湧上來的情緒,我咂咂嘴,嗬嗬一笑,好模好樣地打量著肖意。肖意此刻已在打理她的眉毛,兩道濃黑的眉毛生生叫她拔成了一條細長的柳葉,與她的瓜子臉很相配,不過,我還是喜歡她眉毛長全了的模樣,黑黑的,愣愣的,跟她少年時的性格一樣,能讓我踏下心來盲從她。見我一臉的暖昧,肖意放下手中的眉拔子,你就不動心?她問我。

我動什麼心?十幾年心裏藏著掖著人家的又不是我。

如果他要對你好呢?

你真廢話!有你在我前麵光芒四射的,誰眼裏還能瞧得住我?我說道。

這話一點也不假,肖意健談,又漂亮,眉眼靈活,我和她在一起,就像同時拉亮一百瓦和十五瓦的燈泡,如果說我還能有一點微弱的光芒的話,那麼在肖意跟前,想找我的光芒,隻能憑著感覺了。

肖意平時偶爾也化化淡妝,但今天,妝濃了些,她那本姣好的麵龐被粉紅的脂粉掩飾得更加俏麗,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多了一股子媚勁,最顯眼的是她那嘴唇,唇線柔婉清晰,殷紅的唇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實在是一張很青春很時尚的臉。我眨眨眼睛,有點不敢相信麵前這個年輕漂亮的人兒,就是我的朋友肖意,都出三張半的人了,居然還這麼豔麗!

見我發愣,肖意眉頭一皺,一副要發作的樣子,大概想到臉上的妝與河東獅吼不相稱,瞬時展平額上的豎紋,改用手輕拍了一下我的臉說,傻看什麼,還不趕快走?你要葉小葉等到什麼時候?

我摸摸自己的素臉,猶豫起來,心想著我要不要也化個淡妝呢?

肖意卻沒容我再遲疑,她身上穿的是我的“華服”,卻一把抓過我的羽絨服,另一隻手拉住我的胳膊就往外走,還有好長一段路呢,別讓葉小葉等急了,好幾年沒見他,還不知道這家夥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呢。

我身不由己地跟著她往外走,走出門的瞬間,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從桌子上方的那麵鏡子裏看到自己清湯寡水的臉。

3

三個人相隔十多年再聚在一起,我以為大家都會有很多話說,但事實是在那家生意清淡的咖啡館裏,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硬生生將一個下午的時間坐沒了,肖意沒我想象的那麼多話,葉小葉也言語不多,剩了我,隻好生拉硬扯些在烏魯木齊那些年的舊事。我們三個就像是坐在冬日暖陽下的老頭老太太,彼此體會著十年的距離感。我難得見到肖意那麼安靜,她的目光總是扯住葉小葉,像十幾年前一樣簡約直白。

和葉小葉認識的時候,我們並不在一個班。我那會兒總是有一些扯不清關係的筆友,信很多,總是班上其他同學給我從傳達室帶過來。有一回,葉小葉替我把信送過來。我尖著嗓門指著葉小葉的背影問肖意,那個小白臉是哪個班的?不料這句話竟被葉小葉聽了個真切,一臉漲紅,轉身氣惱地說,誰小白臉?陳偉悅你真恩將仇報!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葉小葉說你那時多清純的小男孩啊!那時的我怎麼就跟惡霸似的,咱們居然還成了那麼要好的朋友。

肖意說,你那時倒不惡,光剩霸了!

我歎了一口氣,那所謂的霸隻不過個性張揚一些罷了,而我的那些張揚被婚姻磨損得幾近全無,如果不是肖意時不時的哀歎,我簡直都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個棱角分明的人。

冬天天黑得早,出來時夜已經黑透,昏黃的街燈把黑暗稀釋得淡了,當我們一頭紮進淡薄的黑暗中也沒覺得有多麼突兀。

夜寒如水,冬天的夜就簡直如冰。在外麵等了十來分鍾,居然沒有一輛空馳的出租車。葉小葉讓我和肖意到屋裏去等,肖意執意不肯,硬是寸步不離,跟著葉小葉來回去攔車。我的舊羽絨服敵不住夜的寒。我抖抖索索地抱著身子靠在樹上,忽然犯起困來。

終於等來一輛空車,上車後,暖暖的空調下,我的頭越發沉重。肖意還在誇我有本事,在這樣冷的天氣裏竟然能在外麵睡著覺。我扯扯嘴角,做出了一副笑模樣。出租車在北京安寧的冬夜裏穿梭著,迷蒙而又寧靜的燈光不斷從車窗前閃過,像盛開在黑夜裏的花朵,讓夜變得溫柔、絢麗而多情。肖意靠在我身上,在這個靜謐時分,她似乎也變得溫柔和寧靜起來。

我的神智卻逐漸清醒過來,凝望著車窗外霧一樣的夜色,心中湧起的亦是霧一樣的迷惘。和吳天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冷漠會讓我張惶,讓我不知所措,但我知道,我的背後有他,我是有家庭支撐的女人。離婚以後,被隱埋了的獨立性格,讓我沒有像有些女人一樣失去方向感,我憔悴過,但在憔悴中學會了麵對,我從不在別人麵前展露自己的軟弱。可是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我撐著有多累,我不知道,除了工作,還有什麼。

車速慢了下來,前方的車燈斷斷續續地串成了一條長線。

快看,下雪了!葉小葉忽然興奮地轉過身子衝著我們喊起來。

我趕緊坐直身子,果然,車窗外閃過的街燈映照下,雪花晶瑩地閃爍著,在靜謐的夜色中爛漫地飛舞。很快,就看到地上積攢了一層薄薄的雪,在燈光的映射下,閃爍著寶石的光芒。雪夜中的北京城更是一片迷離。

真美!我喃喃地說了一句。

車到我們的住處,肖意卻睡著了,我想把她搖醒,她沉沉的。我感覺不好,一摸她的額頭,滾燙滾燙。我一下子慌了神叫道,葉小葉,肖意發燒了!一聽我的喊叫,葉小葉趕緊和司機結完賬下車,剛拉開後車門,肖意卻睜開眼睛說,喊什麼喊,我就是睡著了。

你發燒了!

瞎說!她瞪了我一眼,從葉小葉打開的車門下車,那份從容淡定跟平時那個和我一樣喜歡咋呼的肖意一點也不一樣。

還不快下車?想凍死我們啊!肖意往車裏探頭催我。

我們租住的是套公寓房,臥室兼著客廳,因為平時不會有人來,也沒想到今天葉小葉會上來,臥室沒有整理,顯得很雜亂,兩張單人床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些東西。

一進門,我就趕緊往兩張床跟前跑,把床上的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

肖意陪著葉小葉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看著我收拾,好像她是被請進來的客人。上學那會兒,肖意絕對是個勤快而且動作麻利的女孩,我習慣隨手放東西,於是就經常性地找不著想要的。肖意那時經常捋起袖子幫我整理房間,一個禮拜一次,跟我的鍾點工似的。

經過十年的婚姻,我們倆住到一塊兒了,她已徹底成了指手畫腳的主。由此看出婚姻對我倆的改造幾乎是翻天覆地的。

收拾完床鋪,我又趕緊燒水。在廚房忙乎時,困意又襲上來,頭痛欲裂。我強撐著洗了幾個蘋果拿到屋裏。

肖意靠在沙發上,一副蔫不拉嘰的神態,絕然沒有剛才的那分強悍勁。

我把蘋果端到葉小葉跟前,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頭暈目眩,手裏的托盤輕易就從手中滑落,裏麵的蘋果全掉出來,落到地上歡快地亂滾。

我聽到葉小葉的聲音,非常遙遠非常恍惚。

4

睜開眼,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屋裏的燈亮著,一片寧靜。葉小葉已經離開。

頭痛欲裂,像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裏橫衝直撞。我緩緩地轉過頭,肖意也在床上安然睡著。我看了看時間,才十點多鍾,知道自己隻是“小睡”了一會兒。

正要爬起來,卻聽得輕輕開門的聲音,是葉小葉,他怎麼又回來了呢?

見我撐起了身子,葉小葉趕緊過來。我衝他咧嘴說,你看,平時裝模作樣挺好的身體,今天一激動發生故障了。

葉小葉俯視著我,他那稍顯粗壯稍顯偉岸的身軀此刻倒像一座山似的挺拔著,我不得不仰著頭跟他說話。

偉悅,你太瘦了!葉小葉的眼神裏流露著憐惜。

女人嘛,骨感點好!我頓了頓,往後麵一靠,笑嘻嘻地說。沒有人疼的日子似乎很久了,葉小葉憐惜的眼神讓我慢慢變得堅硬的心瞬間軟化。但麵前的這個男人不是我的依靠,他的那份憐惜隻是不自覺中流露出來的同學、朋友之情而已,我不能讓自己輕易感動。

你看那家夥,睡得可真是實沉!我向肖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葉小葉轉過頭看了看,歎著氣說:你們倆啊……真是麻煩!開始還以為是你們設計好的歡迎儀式呢,把我弄得手足無措。還好,剛才來的時候注意到這不遠有個小診所,就趕緊去那個小診所,好說歹說才算把人家老醫生說動了過來瞧瞧。

剛才醫生來過了?

醫生說你們是受寒氣太重,重感冒了,因為身子弱,又發燒,所以才會出現暫時性的休克。還好你們沒什麼事,否則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我說你罪過確實大,又把肖意給招惹病了。

葉小葉輕歎一聲。他倆在同一個大學,葉小葉學經濟管理,肖意學財務管理,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反正都是學管理,你們不如把對方一塊兒管理算了。我不清楚葉小葉的想法,隻知道肖意的心思,從我們三個人黏乎到一塊,她就沒掩飾過對葉小葉的好感。後來肖意說他們有一陣確實很像一對戀人,但也僅僅是相約一塊去食堂吃個飯,周末和一幫同學去市裏逛逛而已,戀人間的那種小動作,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後來葉小葉說他的心另有所屬,肖意倒是應得痛快,可是沒過兩天人便虛弱到粒米不進。葉小葉得到消息後把肖意送到醫院打了三天的點滴,肖意這才緩過神來。肖意從來就不是個喜歡藏著掖著的人,對人如此,對感情也一樣。葉小葉是為了誰舍棄肖意,他們都沒跟我說過,我悄悄問過葉小葉,他隻是惡狠狠的模樣瞪著我。都是我的好友,雖然在感情上我更偏肖意一些,但愛情這東西畢竟太過私密,我這個外人不好過多窺視。

葉小葉不說話,隻把藥拿過來讓我吃,剛倒的水很燙,他又找個杯子輪換著倒來倒去,把滾燙的開水很快倒成溫開水。小時候媽媽就經常這樣為我倒熱水,怕我性急不管不顧喝熱水燙著。而此時的葉小葉就像那時的媽媽一樣。我心裏騰起一種溫暖,很享受這樣的被關懷,直到葉小葉把水遞到跟前,我還沒反應過來。

傻看什麼!還不趕快吃藥,吃了藥趕緊睡去。葉小葉繃著臉說。

我忍不住笑起來,他的假正經是我熟悉的。

吃完藥,我說把肖意弄醒,讓她起來吃了藥再睡。葉小葉說不用了,肖意比我燒得厲害,剛才醫生來時直接給她打過針,他把藥弄碎早給她灌進去了。

這感情的深淺直接導致行動的親疏。我開玩笑說,同樣是病人,肖意是你親自給喂的藥,我就得自己爬起來。都是你親近的朋友,這區別咋就那麼大呢?看來還是有感情基礎!

胡扯些什麼!

我可沒瞎扯。葉小葉,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你在肖意心裏從來不曾離開過?她是何等聰明的一個女人,在別人麵前她收放自如,唯獨在你麵前她的智商為零!

陳偉悅你什麼意思啊?葉小葉瞪了我一眼。

什麼意思你能不知道?這一把年齡的人了,裝什麼純情!

陳年舊事咱們可是扯了快一天了,還不夠啊?葉小葉一邊說著,一邊替我和肖意分藥,這邊是你的,那邊是肖意的,肖意的藥量大一些,你別亂吃……他把藥給我們一一擺放著,神情儼然兄長對兩個調皮的妹妹。

葉小葉。我輕輕喊道。

葉小葉轉過身來,幹嗎?

沒什麼,就想喊一喊你的名字。

葉小葉無奈地笑笑,看來這燒不夠猛,還沒燒掉你的毛病。

臨近高考的時候,我們三人跑到學校閱覽室溫習功課,一到我們占據的桌子不再有其他人時,我就悄悄地把他們倆的名字輪著喊一番,他們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事,就想喊一喊你們的名字。葉小葉就說,那你多喊幾聲。肖意則罵,我看你就一個瘋子。

十幾年後,這樣喊著葉小葉的時候我感覺又回到了我們那百無禁忌的年代。

葉小葉,我一直都不知道你這些年的情況,肖意的傳達並不完全。

你真想知道?

我點頭。

葉小葉放下手中的藥,坐到我的床邊,偉悅你先告訴我,在你心裏有沒有一點點我的位置?

我說你這算什麼問題?你在誰的心裏有位置能不清楚?我衝著肖意努了努嘴,喏,那個凍到現在還沒醒來,代價夠高的。

我們看著肖意。肖意臉上的妝淡得幾乎沒有,可在燈光下,她沉睡的模樣仍那樣美麗。

葉小葉轉回頭望著我,因為背著光,他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太清楚,但我的臉卻在燈光之中。我不習慣一個男人這樣看我,顯得有些不自在,掩飾地搓了搓臉。我的臉確實瘦,幾乎就是一層皮裹著一副臉頰,沒有一點肉感,很硌手。莫名其妙地,我第一次為自己的削瘦和素淡而羞澀起來。我埋下頭,垂下眼瞼,躲避著葉小葉的注視。

葉小葉在我的床跟前蹲下,輕輕地說,偉悅,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我嚇了一跳,懷疑自己聽錯了,迅疾地抬起頭。

葉小葉的臉就在我眼前,如此近的距離。可他的話讓我不可置信,我疑惑地望著他,肖意的美麗他伸手可及,而我,不漂亮也不聰明,憑了什麼?

我看了看熟睡中的肖意,笑著衝葉小葉說,你當然要照顧我們,要不是赴你那破約,我們倆現在不知道有多活蹦亂跳呢。而且,還隻能是免費的!

葉小葉看著我,偉悅,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我再愚笨,又豈能不明了葉小葉的意思?可是我不相信,比如麵前的肖意,就是個漂亮又生動的女人。而我呢?是個平庸,且姿色也不甚豐滿的女人,在肖意眼裏,簡直就缺乏女人的味道。

葉小葉握住我的手,那是一種早已遠離親近的感覺,很溫暖,很踏實。

為什麼是我?我排除萬難地從葉小葉溫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冷靜地問道。

什麼叫為什麼是你?葉小葉逼視著我,你以為我是在選擇?在你和肖意之間,或者別的女人之間選擇?

他自己說出來總比我問出來的好。我沉默著。

你當年問過我為什麼舍棄肖意,因為一開始我喜歡的人就是你,我以為你是明白的。可是你卻等不及我,你把肖意推給我,把自己給了吳天……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5

我大腦一片渾沌。我何曾以為葉小葉喜歡過我?我和肖意站在一起壓根兒就沒法比,如果說肖意的美是太陽的光芒,那我就隻能是暗夜的那一束星光,隻能在整個世界都寂然黯淡時才凸顯出那微弱的光亮來。就是我和肖意一塊兒去葉小葉家,他父母對我倆的態度也絕然不一樣,對肖意熱情而歡喜,對我則是禮貌性的應付。到肖意家呢,隻要葉小葉在,我就甭想成為我曾經的老師眼裏的主角。甭說他們家,就是在我家,我爸媽也把這對俊男靚女當成理所當然的一對。我就是他們陰影下的灰姑娘,永遠灰撲撲地襯著他們的光彩照人。在我眼裏,他們倆關係融洽,嬉笑怒罵間,自然親近,而對我,葉小葉連個曖昧點的眼神和動作都沒有過,他在我麵前總板著臉一付假正經的樣子,還好我這人臉皮厚,總是嬉皮笑臉地跟他倆親近,死心踏地做他們的燈泡。我大咧又愚鈍,我當他隻是遠方一道美麗彩虹,也許可以美麗我的夢,卻無法溫暖我的心。

我從沒想你會被我錯過……葉小葉笑了笑,也許是對往事的回憶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某種柔情的東西,他的眼神溫柔得如同一汪湖水。

可他不知道我把我們之間的距離丈量得很遠,遠得我不敢奢想,更不敢伸手觸摸,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離開。他和肖意離開上大學的日子對我來說是煎熬的,沒有工作,又心高氣傲,整天灰頭土臉。爸媽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給我介紹男朋友。女人就是這樣,自己沒能力改變命運,就隻能把命運交給婚姻來改變。

認識吳天之前,我已經被看牲口似的,讓不同的媒人領著好幾個男人來見麵,每次我都鬧不明白家裏來的是什麼人,事先沒有一次有人跟我說過什麼,隻有到了被人家相中時,爸媽才小心翼翼地說,上次來的那個男孩在哪裏哪裏工作,人家對你印象不錯呢,你看呢?我哭笑不得,理都不理爸媽的這份小心,一句話不說,自顧進屋,關了房門,一個人悄然流淚。

吳天就是在我最不堪的狀態下出現的。他本是休假,卻跟著戰友來我們這個小縣城接兵。戰友忙他的,吳天一個人在小城裏閑逛,那時我常去的就是城邊小河旁的樹林,林地裏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樹木。我喜歡躺在林地中的草地上看書,有時候會寫些東西,更多的時候,是什麼都不做,就靜靜地躺著。

那次我在林地睡著了,是被吳天推醒的。我連眼睛都來不及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有些緊張。吳天穿件淺藍色套頭衫秋衣,他的眼角被密密的笑擠出幾道深深的紋線,打眼看去,辨不清他的年齡,隻能說三十歲左右比較貼切。笑得差不多了,吳天才說了第一句話,這地兒睡覺倒是個好地方,不過女娃娃睡這裏就有點危險!說的普通話,有點擰,我聽得很費勁。我說您普通話說得不好。話一出口,自己也笑,整個就是我們當地的普通話,我這是五十笑百步。

就這樣和吳天相識。也許人的命運真的是個定數,我渴望離開,上蒼就真的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讓吳天唐突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從而,成就了我逃離故土的借口。

此刻,我搗了搗脹痛、紛亂的腦袋,不知道該怎樣應付這突如其來的感情。

其實,我微微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說,其實……有些東西還是埋在心裏的好。說出來,反而會成為大家的……一種負擔……

我已經負擔了這麼多年,現在還有什麼負擔?

已不是年少的時候了,那時或者可以為自己的率性而為不負責任,但現在不一樣了,每一件事,我們都不能不去考慮後果……

你指的後果是什麼?

葉小葉!我鼓起勇氣與他對視著,你應該清楚,我不是個隨便的女人,對感情我很慎重……

你是說我對感情不慎重?

我的意思是……我剛從婚姻的陰影裏走出來,對於以後,我茫然得很,我不想把十多年前的感情債現在背負起來,十年的光陰,咱們都改變了太多,你我都不再是當年的葉小葉和陳偉悅。何況……

我想說,何況還有肖意,她再次先入為主地將葉小葉變成她的追求對象,當年我不可能與她爭奪一個人,如今更不會。

葉小葉再次握住我的手,偉悅,你不要有負擔,該有的讓我來承擔。你放下從前的一切,我們從現在開始,好好地談一場戀愛好不好?

戀愛?這個詞遙遠而陌生。三十多歲的女人,讓生活改造得麻木不仁,曆經數年的婚姻,曾以為婚姻是泡在感情裏的,卻讓感情狠狠地打了一悶棍,最終被視如敝帚。一顆被婚姻摔碎的心還沒能完全複原,對感情一詞都有些膽戰心驚了,哪裏還敢再奢談愛情?

葉小葉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小小的陽台上盛滿了陽光,是極其純淨的陽光,白花花,襯得一屋子都是清清爽爽的暖意。北京能有這樣幹淨的陽光很難得啊。

肖意已經走了,床收拾得整整齊齊,像陽台上被雪淨化過的陽光一樣清爽。

6

葉小葉打電話過來時,我剛睡了個回籠覺。

還在睡呢?有沒有感覺舒服一點?我一會兒過去看你們。他說。

你不是和肖意在一起嗎?我打了個長長的嗬欠說。可能是因為之前起床後吃過藥的緣故,即使又睡了一覺,還是渾身無力。

沒有啊,肖意出去了?

是啊,早上醒來就沒見她人。我以為你們在一起。

她不是還病著嘛,怎麼一大早就到處亂跑?葉小葉埋怨道,你可再別亂跑,我這就過去……

算了吧,你也不清閑,別管我們了,該忙什麼你忙去吧,別讓我們倆把你的正事給耽誤了。

嗬,這麼快就知道關心我了?

少亂說,我是不想被你影響。說完我掛了電話。怕葉小葉再打過來,索性把電話線拔了,手機關掉,一頭紮進被子裏。

不知道又睡了多長時間,一陣狂亂的敲門聲終於把我驚醒,我下床去開門。

你要再不開門我就要報警了!葉小葉一臉的氣急敗壞。

我歉意地衝他笑笑。他放下手裏的東西,使勁地搓手,然後不管不顧地手伸到我的額頭上,那突如其來的涼意把我嚇了一大跳。

嗯,還好,已經不燒了!他笑眯眯地說。

那涼意還停在額頭,一點一點地散著,可是心卻像是春風跑過的原野,倏忽間春暖花開,好一片絢爛!我愣愣地看著葉小葉,被這久違的關愛和嗬護之情感動了。

葉小葉被我看得莫明其妙,他上下打量著我,怎麼了,又犯病了?就算我值得欣賞,你也該含蓄點是不是?

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從來沒覺著你有這麼親切。

他拎起一個塑料袋說,豈止親切,還善解人意,極富人情呢。他說著打開塑料袋,是幾個快餐盒,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想出去吃東西,所以就把飯買回來了。他把快餐盒一一擺在桌上。

那咱就不吃這些了,出去吃吧。我想吃水煮肉片,把辣椒放得多多的,火辣辣的紅油,肯定會給我一個好胃口。我吸溜了一下口水,勾出自己對水煮肉片的向往來。

葉小葉沒有絲毫的猶豫說,行,隻要你想吃,怎麼吃都可以!他把我的羽絨服拿過來給我披上,好像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病人,其實經過他來之前的那一覺,我感覺好多了。但我還是很依賴這種被關心的感覺,甚至跟孩子似的張開胳膊讓他給我套進袖子。葉小葉果真給我穿上,又問了一句,要不要給你把拉鏈拉上?

我樂嗬嗬點頭,他真要給我拉拉鏈,我看出這家夥不經逗弄,趕緊手忙腳亂地把拉鏈扯了上來。

餐館是我選的,人不多又比較幹淨,平時我和肖意不想做飯時就來這兒,吃的次數多了,就知道哪道菜做得好,哪道菜經吃。一上來我就點了一個水煮肉,又要了兩個離不開辣椒的菜,呼嚕呼嚕吃開了,直吃得滿頭大汗。

我實在沒一點病中的架勢,吃得狼吞虎咽,還一邊卷著舌頭往裏吸涼氣,一邊喊著過癮!

葉小葉吸著氣損我,你昨晚怕不是裝病的吧?

我笑眯眯地,嘿嘿,難得裝一回,說透就沒意思了。

幸好我也能吃辣,不然以後咱一個鍋裏又要放辣的,還要出來不辣的,這就成麻煩事了。

我猛地被嗆了一下,辣味從喉嚨裏衝到氣管,我劇烈地咳起來。葉小葉趕緊給我遞水,這麼激動幹嗎!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氣腔裏緩和了一些,才低吼了一句,有病啊,你!

他隻管笑眯眯地看著我,不吭聲。

一頓飯吃得漫長無比,幸好小餐館裏人不多,又不是吃飯的點,因為來得次數多,老板也認識,所以除了時不時給我們杯子添點水外,老板任由我們在那裏坐著,守著幾個已沒有一絲熱氣的油汪汪的菜盤交談。後來索性給我們把桌子收拾幹淨,重新泡了一壺茉莉花茶。氤氳茶香之中,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了。

我們從以前的生活聊到許多同學,從許多同學又說到現在彼此的生活和生存狀態——倒比昨天我們三人在一塊兒時說的要多得多。說到我和肖意,我忍不住神色黯然,我們沿著不同的軌跡生活著,卻不期然中,命運的走勢總是吻合。

葉小葉說知足吧,比起我來,你們真的算是幸福過的人了。

7

葉小葉的妻子,應該叫前妻了,是山東人,長得很漂亮,聲音也甜美,身材更是“橫看成嶺側成峰”,用葉小葉的話來說,很惹火。那時葉小葉在南方一家頗具規模的廣告公司做業務經理。葉小葉性格溫和,又有一副清秀的外表,對他表示好感的女孩在公司就有一幫。路紫心是電信分公司下的一個部門經理,她們公司的廣告業務一開始就是葉小葉拿下的,從此也一直由葉小葉負責,是個大客戶。路紫心最早不過是個營業員,後來怎麼做到經理的位置,葉小葉說沒法追究,聽人說過,是很不堪的。但起初並不知曉,隻覺得路紫心優雅別致,氣質非凡,工作能力不弱,但一點也不顯生硬,有時候,要修改葉小葉提供的廣告創意,她會說這個地方如果這樣是不是更好些?或你覺不覺得那個地方棱角多了點?從來不會給葉小葉和他的同事難堪,不像有些客戶,對公司提供的創意不滿意時,便大發雷霆,說我出了那麼多錢做出來的東西卻這麼低劣,絲毫也不考慮對方的感受。路紫心的溫婉淑靜很得葉小葉的心,他拿她來和公司裏的女孩子相比,比來比去,路紫心的形象就像退潮後突兀在海中的島嶼,鮮明地落入他的心裏。

路紫心對葉小葉一直是回避態度,葉小葉本就不是個很主動的人,兩人之間就那樣若即若離著。突然有一天,路紫心主動找葉小葉,要和他發展關係,隻是,她沒有太多時間用到戀愛上,希望能與葉小葉確立關係後盡快結婚。葉小葉想到這其中或者有故事,但他還是答應了。

結婚的那個晚上,路紫心突然失蹤了,葉小葉一人在新房裏對著一屋子的喜字發愣。他打路紫心的電話,關機!一直關機!

葉小葉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首先想的是不是路紫心出事了,被人綁架或別的事?在這個充滿了欲望的南方都市,這類事發生的並不少見。葉小葉坐立不安,來來回回在新房裏不知走了多少回,他決定天一亮就去報警。

終於熬到第二天的淩晨,還沒有亮透的天幕被城市耀眼的燈火掩蓋住清冷的藍色,那些殘留的星光越發顯得依稀。葉小葉一夜未合眼,他的心裏充滿了對路紫心的擔心。就在他準備洗把臉去警局報案時,卻接到路紫心的短信:三天後回家,不用擔心,我很好!

葉小葉傻眼了,這個女人在新婚之夜徹夜不歸,沒有任何理由,不接電話,發來的短信寥寥數語,又拒人於千裏。葉小葉卻不能不多想了,新婚之夜沒有任何理由的逃離,一般人怎會絕情如此?

三天後,路紫心果然回來了,一臉的憔悴,什麼解釋也沒有,倒頭便睡,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起來,洗洗刷刷完畢,到外麵買了早點,路紫心才開始對葉小葉說,我知道你有疑問,我為什麼出去。你也不用多想,我可以告訴你,這場婚姻,本來就是我的一個道具。

縱使葉小葉再紳士,也忍不住要發作。路紫心卻一下跪下來,哭道,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玩你,隻是我的心裏疼,才想出這出戲的,還請原諒!

路紫心有個男友,是個畫家,她深愛著他,他也是愛著她,可他又總是放不下有關她以前的一些事,還時不時地拿她之前的那些不堪往事來刺激她,甚至還經常把外麵一些女人帶回他們的住處。她苦勸不行,狠狠心,索性找個人嫁了,也好斷了自己對男友的那份心。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她那種了斷與男友關係的想法卻越來越薄,不是葉小葉不好,是她對男友用情太深!所以在她與葉小葉舉行婚禮時,男友給她發來短信,訴說對她的想念,企求她的原諒時,她毫不猶豫地奔向了男友。

葉小葉慢慢平靜下來,曾經滄海桑田,南下廣州前他不是一樣看著前女友與自己單位領導滾在一張床上麼,除了離開他還能做什麼?他和路紫心本來就是一場無愛的婚姻,他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路紫心請求葉小葉給她兩年的時間,兩年後,她定做了斷。葉小葉歎惜她一個女人為真愛的勇氣,答應了,他們真的保持了兩年婚姻的名義。路紫心感激葉小葉為她所做的一切,但她說服不了自己拋開從前的一切,兩年後,她又主動要求離婚。

很久很久,我都說不出話,婚姻不是兒戲,卻被演變成了兒戲,葉小葉是這場戲裏最悲涼最悲哀的。我無法理解葉小葉能忍受這樣的一場婚姻,就算他以一個男人的胸襟來包容路紫心,可他分明知道,最後他依然握不住路紫心。肖意當初若是了然葉小葉心裏的痛楚,她還會傷心買醉嗎?

我不敢問太多,路紫心是一個異常的女人,她的思維與行為肯定跟平常人不一樣。

我們分開三個月後,路紫心吞服了過量的安眠藥,被搶救過來後人就神智不清了。她那男友不知是不是良心發現,把她接過去照顧了。有時間我也會去看她,她非常安靜,每當有人過來她就衝著人微笑。她最喜歡坐在她男友的後麵看他畫畫,她不打攪他,就像個透明人——看著倒過得比她以前還好,這就是她以前一直要找卻從來沒有找到的感覺吧。這世界真是奇怪,總是拚命想得的東西卻往往很難得到,當你不再有所期盼時,反倒擁有了。葉小葉說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是啊,不期盼的時候反倒擁有你曾經想要的東西。

8

回到住處,天已經黑了。葉小葉來時買的快餐仍原封不動地裝在塑料袋裏,但快餐旁邊的一張紙條表明肖意回來過,紙條上隻有幾個字:我有事,晚上不回來。我有些擔心,她還在病中,身邊沒個照顧的人,萬一像昨晚一樣,在外麵暈倒怎麼辦?這冰天寒地的。我打她電話,卻是關機狀態。見我坐臥不寧的樣子,葉小葉安慰我,沒事的,肖意會照顧好自己,她在北京的時間也不短了。我說再怎麼她也不能在外麵過夜啊,她能去哪裏?何況她還生著病呢,她是不是不要命了!

葉小葉扳著我的肩,偉悅,不要說太多這個不行那個不能的,至少對肖意不要,她不是孩子,不用擔心。你還是好好操心你自己,你這樣瘦……

又是這樣近距離,他溫和的眼睛,微微上翹的唇角……我心裏一陣慌亂,忙掙開他的手,跑向陽台。陽台外麵白天並沒有顯得多繁華,而一到夜晚,卻有著大城市的味道,那是一片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世界。我很迷惑這樣的夜景,它們本來是熱鬧喧囂的,可在我心裏,卻更像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那燈紅酒綠的後麵,是深深的寂寞,是濃濃的不知身在何處的悲涼。

第二天快中午時,肖意才打來一個電話,說已經在外麵找好房子,以後就不再和我擠在一起住了。我有些驚訝,問她,我們倆一塊住有什麼不好?可以省房租,一塊兒做飯也不用花費太多。本來在北京就沒親人,她這一離開,留下我一個人豈不更加孤獨?

肖意說,跟你在一起住都沒有感覺了,還是留點距離,這樣再見麵時你在我心裏就有分量了。

我嗤了一聲,咱們距離了那麼多年,你還沒距離夠?我在你的心裏有沒有分量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倆在一起。

電話裏的肖意好半天沒說話,我喂了好幾聲,她才說,就算……我給你一個談戀愛的空間。

我一愣,談什麼戀愛?不是燒糊塗了吧你?

行了,別囉裏囉唆,過兩天我去搬我的家當。

黃昏的時候,葉小葉過來,他對肖意要搬出去住一點也不感到驚奇,這種淡漠的反應讓我困惑。我望著葉小葉,他正忙著給我整理書桌。他的背影並不顯得多偉岸,可卻給我一種踏實感,仿佛以前,吳天坐在從外麵湧進來的陽光裏,書攤在腿上,眼睛卻跟著我,臉上的表情是平靜和滿足的。我挽著袖子,胸前圍著圍裙,很家庭主婦,我在有些零亂的房間,快樂地忙碌著。隻是這樣平淡而又幸福的時光並不很多,我通常都隻是在他的視線中,卻不在他的眼神裏。

收拾完書桌,葉小葉轉過身來站在我麵前,目光靜靜地看著我,微微地笑著,那笑容如碧綠池水裏一朵緩緩綻開的荷花,在昏黃中芳香四溢。我多麼喜歡這樣的笑容啊!寧靜,溫馨,再動蕩的心也會在這樣的微笑裏變得平和,變得滿足。我不敢迎視這樣的目光,也不願意在這樣的微笑裏陶醉,可我躲不過葉小葉的注視。黃昏很快變得深沉起來,我剛想去開燈,卻在寂寂的黑暗裏,跌進了葉小葉的懷抱。我一下子沒了自己,大腦像被人掏空,身子也暈乎乎地發飄。一陣迷亂過後,我的大腦逐漸回歸清醒,盡管內心十分留戀這種被實實在在擁住的感覺,可我還是不自覺地想要從這個溫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我有點恐懼,意識裏好像正在奪取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我無法從葉小葉的雙臂裏逃脫出來,他低下頭,我聞到了屬於他的氣息,柔柔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