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天,瑞令台。
帝京之北,頌山之巔,興數萬民夫而築的瑞令台高一百丈直聳雲天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興亡衰敗,十萬宮燈徹夜長明遠離塵世悲歡。十五年間掌握無上皇權與天下命脈的那個人,孤獨病臥於瑞令台上,一生叱吒也終走到盡頭。
更敲四遍,大內侍魏賢悄然趨行至鳳榻前,隔了垂簾望去見蛟綃明珠軟羅帳拖曳至榻前,似煙羅半攏,黃綾奏章攤落灑了一地。一隻蒼白修長的手自帳間垂下,骨節微凸顯出枯槁的暗沉。魏賢一時恍惚定望這隻手無法將目光移開——這便是厄斷兩朝皇脈一統半壁河山執掌天下十五年的那隻手,如今蒼白至此,似無力再抬起半分。然而,沒有人比魏賢更清楚這隻手的力量,一旦手的主人醒來微微動下手指或許一個名門望族或許一個城池甚至一個邦國的永久消失。
“皇上?”魏賢俯身低喚不見動靜,便掀了垂簾進去。半掩的鳳榻遮去了榻上人的麵容卻隱約有細勻的呼吸聲傳來。許久不曾見皇上睡的如此安穩,若是往常有未看完的奏章,皇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入睡。魏賢心頭微酸俯身捧起那垂落在軟羅帳外的手,腕上猛地一緊,那暗沉蒼白的手上淩厲的力道反扣在他手腕上。魏賢大驚立時跪下,額頭扣在白玉瓷磚上,“皇上恕罪!”
扣在他腕上的手指緩緩鬆開,又無力垂落,紗幔間良久傳來一聲朦朧的歎息。
“是你。”皇上的聲音微弱低沉裏透著深深的疲憊,“現在什麼時辰?”魏賢不敢起身,膝行上前掀起垂幔,低聲道“醜時初刻剛過,皇上您還是歇息吧。”
“歇息,倒不知有多少人指望著朕歇息呢。”鳳榻上一聲冷笑,皇上斜斜撐了身子,長發似一匹柔光青鍛散在枕上,襯出蒼白冷俊的麵容,血色消褪的薄唇猶帶病容,一雙鳳目卻是異樣的璀璨。歲月仿佛不曾在這帝王臉上稍作停留,隻將百劫曆盡的波瀾遺留在了眼裏化作一團團薄涼的冷光。
魏賢忙扶住皇上,給他背後墊上軟枕。侍藥宮娥托了玉盤碎步行至簾外,簾卷處,衣帶當風似要將玉階白露與皓月清輝帶進來。魏賢從玉盤內接過散發著陣陣奇異藥香的白玉瓷碗輕揮衣袖,左右宮人無聲退至殿外,隻留侍要宮娥待於原處深垂了頭臉不敢抬眼。
“皇上該進藥了。”魏賢在榻前側身下跪雙手托了白玉瓷碗平舉齊眉。“魏賢,十年了,她等了朕十年了。”皇上麵無表情的接過藥盞,一仰頭喝進,揚袖間帶出清鬱的梨花香氣。魏賢垂首不語靜默得似尊石像,雙肩卻微微抖動顫著“皇上,娘娘怕是瞧見您這樣又要責怪老奴了”。一句話未了被隱忍的泣聲蓋了去,低低的在這樣寂寥的深夜越發顯得淒慘悲涼。
“阿若。”鳳榻上的帝王似是聽不到這悲情的泣聲,隻磕了眼喃喃的喚著。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刹那間撞破塵封,自記憶之淵的深處急速湧出,胸口像是被人活生生撕扯開一塊空白般,夜風吹過涼絲絲的又在瞬間劇烈地抽搐,撞得心尖指端無一處不是在劇痛。
百年之年,百年之後,今生來世,他那飽含深情又單薄的靈魂被牽索,一路灰燼霏霏慘烈痛徹最終卻被孤零零的留在了這冷清的人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