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從已知中解脫

我們的問題不是如何追尋未知的事物,而是了解頭腦累積已知的過程。我們的記憶乃是過去的知識和經驗不斷延續的產物,它永遠是曆史的成果,而且不可能帶來自由。從已知中解脫,這需要一種連續不斷的關注、覺知,其中沒有一絲分心、認同、譴責的意味,它就是和真實存在在一起,然後頭腦才能靜下來,從而具有源源不斷的創造力。

現實和理想的衝突

理想是捏造的,是自我造作之物。追求理想是逃避現實,這隻能給我們的生活製造更多的衝突和矛盾。

——《謀生之道》

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托馬斯·莫爾曾寫過一本著名的巨作《烏托邦》,書中描繪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憧憬的美好社會,那裏一切生產資料歸全民所有,生活用品按需分配,人人從事生產勞動,而且有充足的時間從事科學研究和娛樂,那裏沒有酒店、妓院,也沒有墮落和罪惡。在戰爭時期它雇傭臨近好戰國家的雇傭兵,而不使用自己的公民。“烏托邦”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

然而烏托邦終究隻是一種設想,就像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鳥語花香,怡然自得,但是那恰好反應了現實社會的醜陋和殘酷。由此可見,理想和現實是兩個本質完全不同的事情。我們頭腦裏麵的理想世界是被想象出來的,它是現實的投射,是一種頭腦幻化出來的虛構狀態。沒有衝突、沒有矛盾、沒有暴力、沒有仇恨的理想國,那是哲學家、知識分子、烏托邦人士、理想主義者的發明,它並不存在於現實生活中,由此就產生了現實和理想之間的衝突。

現實和理想之間的衝突顯然是一種對真實的了解的拖延手段,理想是對真實的絕妙、體麵的逃避。它無助於了解真實存在,相反地,它阻礙了了解。比如,有些人想用“非暴力”的概念及理想來消除我們內在的暴力,以為隻要懷著與暴力相對的非暴力理念,便能除去我們內心根深蒂固的殘忍和暴力,那是行不通的。人間已有數不清的理想和原則被記錄在聖書和經典之中,我們卻仍然殘暴如故。我們不僅對暴力絲毫沒有進一步的了解,甚至還憑借非暴力的理想來逃避自我殘酷的一麵。

還有些人早就有了應該成為怎樣的人以及應該如何待人處事的概念和理想,然而,這些概念和理想並沒有引導我們走向自由之路,反而把我們帶入一種虛而不實的生活,製造了與事實相反的情境。如果我們知道如何與真實的自我相處,相對的理想就不需要了。

因此,心懷理想是一件很殘忍的事,隻要我們把持任何理想、信仰或原則不放,我們就根本不可能直接看清自己和事物的真實麵目。當我們擁有與現實有所距離的理想時,要達到理想,時間是必要的,進步是必要的。我們必須擁有知識,才能進步,因此我們必須努力地去奮鬥和掙紮以獲得更多的知識,所以矛盾和衝突等一切就都來了。

要消除現實和理想之間的衝突,我們必須付出全部的精力和專注力,才可能認出內在的現在,一旦我們編造出一個理想的世界,就消散了那股精力及專注力。因此,我們需要完全摒棄理想。隻有當理想、應該從頭腦中被抹去以後,對真實的了解才有可能發生,隻有當虛假被看清是虛假的時候,才能夠覺知到真實的存在。隻要頭腦以積極或者消極的概念來對待現實,就不可能了解現實。要了解現實我們必須與它直接交流;我們和它的關係不能透過理想的屏障,或者透過過去、傳統、經驗的屏障發生。這真正意味著要對我們受束縛和製約的頭腦去用心了解。

當我們的心不再活在理想之中,不再有什麼逃避,我們就會了解現實,就會針對現實作充分的行動。如果我們撇開理論,不談理想,而隻是實事求是地活著,那麼我們的心就會變得清新無邪,就能夠創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先有思想,然後才有思考者

思想創造思考者,因為思考的過程形成了思考者。有了觀察、接觸、感覺,然後才有基於記憶的思想。先有思想,然後才有思考者,而不是相反的情況。

——《生命的注釋——思考從結論開始嗎》

有史以來,我們人類不乏思想者,各個時代都會出現一批傑出的思想家。羅丹的著名雕像《思想者》,塑造了一個強有力的勞動男子形象。這個巨人彎腰屈膝,右手托著下頜,默默地望著眼前。他那深沉的目光以及有力的拳頭觸到嘴唇的姿態,表現出一種極度痛苦的心情。他渴望沉入“絕對”的冥想,努力把那強壯的身體抽縮、彎壓成一團。他的肌肉非常緊張,不但在全神貫注地思考,而且沉浸在苦惱之中。在他的眼中充滿了悲劇的神情,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其中流露出來的深深的悲傷,他似乎在思考著許多深邃的問題。這尊雕塑可謂一個獨立思考者的典範。

現實生活中是否存在一個像羅丹雕塑那樣的思考者?我們總是習慣於把自己當作一個高高在上的思考者,去觀照別的事物。思想是怎樣產生的?它是我們頭腦觀察他者的產物嗎,還是憑空想象得來的觀念或結論?

首先,思考者和他的思想之間是存在區別的。思想創造思考者,因為思考的過程形成了思考者。有了觀察、接觸、感覺,然後才有基於記憶的思想。先有思想,然後才有思考者,而不是相反的情況。假如我們是一個基督教徒,那麼我們的心中就會首先產生一個關於基督的形象,他或者被釘在十字架上,或者是一個替大眾受苦受難的麵貌。然後我們基於這樣的形象去思考基督教的教義、禮拜儀式等等,我們才把自己當作是一個真正的基督教徒去思考。沒有一個人敢於聲稱自己是一個基督徒,但是他心中卻絲毫沒有關於基督的形象和思想。

然而,建立在已有的形象和思想之上的思考者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它是受到束縛的,因為它局限在一定的意識範圍之內。我們對生活的體驗是頭腦受到傳統和各種各樣的影響塑造的結果。一個基督教徒的宗教影像和其他教徒之所以會不同,是因為它們所代表的思想在本質上都是基於頭腦所受的特殊限製。

思想從頭腦中產生,作為經驗和記憶倉庫的頭腦本身是受束縛的。當頭腦努力改變自身時,它隻是在建立另一種模式,可能是不一樣的,但仍然是一種模式。頭腦要使自己獲得自由的每個努力都是思想的延續。它可能出於更高的層麵,但仍然在它自己的圈子裏,思想的圈子、時間的圈子。我們雖然可以透過想象,透過各種方法、各種擴張意識的技巧或更精致的思考來拓展它的空間,但是它仍然束縛在意識有限的範疇之內。

那麼我們怎樣才能夠超越已有的形象和記憶以及意識有限的範疇,去填補思考者和思想之間的那條鴻溝?有沒有辦法超越那個受束縛的思考者,從而進行獨立的、自由的、真正的思考?

自由是思考的本質,獨立的思考意味著我們不帶任何國家的分別,把生活看做是一個統一的運動,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時間。當我們觀察和認識事物的時候,不是依據自己特定的反應、經驗、成見,不去固守自己的思維方式。我們的心能夠對於一個理想、一個曆史的結論,或某個哲學觀念有清醒的認識。我們必須擺脫自己的觀念、偏見等等,也必須是自由的,然後丟掉我們所有的局限。

這種獨立自由的思考也許可以通過培養專注的注意力而得到。一開始,如果我們每天花五分鍾、十分鍾、半小時,思考這些事情,接下來這種思考就會創造更多這種時刻,讓我們去獨立地思考和挖掘。心表麵上占據的那些事情沒有多大意義。有一件事情更重要,那就是弄清楚心的運作、我們的思考方式、動機、驅策、記憶、傳統。我們的心陷在這一切裏麵。這樣,我們就會充分覺察自己,覺察自己的特質。這樣,我們的心就真的能夠安靜,就能夠真正地超越思想而進行獨立的思考。

不知道的狀態

如果我們說“我不知道”,那麼別人的認識就不重要了,這時我們的心自然是清新的。我們的心因為說出“我不知道”而保有了清新的本質。

——《愛的覺醒》

對於事物的理解,我們隻能存在知道和不知道這兩種狀態,對已知的我們習慣稱之為“知道”,對未知的我們隻能稱作“不知道”。事實上難道真的隻能這樣去觀察和理解嗎?

有一次,主人派伊索進城。半路上,他遇見一位法官。

法官嚴厲地盤問他:“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伊索回答說。法官起了疑心,派人先把伊索關進了監獄。法官辦完事,又到監獄來審問伊索。

“法官先生,要知道,我講的全是實話。”伊索說,“我確實不知道會進監獄。”法官無可奈何,隻好把他放了。

不知道是一種事實,它是心智和頭腦的一種狀態,有時候我們確實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要做什麼。當我們意識到心智和頭腦處於不知道的狀態之中時,那就是我們最真實的時候。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意思就是說,對於知道的我們就說自己知道,對於不知道的我們就說自己不知道,這就是智慧。那些我們根本不了解的東西,我們說不知道,這並不表示我們的頭腦多麼地愚鈍無知,而恰恰表明了它的清明和智慧。

我們的心智或頭腦是建立在過去舊有的知識、經驗和記憶之上的,它們總是受到時間與空間所造成的局限,所以肯定存在著某些心智或頭腦觸摸不到的領域。再加上這個社會整體都是建立在傳統、權威、欲望之上的,我們的智慧被牢牢地束縛在那些固有的理論、野心、信仰和教條裏麵。因此當我們以一顆有限的心去觀察那無限的世界時,我們注定有太多無法接觸和了解的領域,那就是不知道的地方。換句話說,隻要我們還活在時空和束縛之中,就一定會有痛苦,一定會產生心理上的絕望、希望以及隨之而來的焦慮。心一旦洞悉到這一點,它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