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京人藝60年(1 / 3)

北京人藝60年

特別企劃

作者:王輝

今年6月初,首都劇場演出《茶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迎來了60年華誕。

6月9日晚7:25,離開演還有5分鍾,突然有人眼尖喊了一句“溫總理!溫總理來看戲了!”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入場口,果然是溫家寶。他穿著黑長褲、白襯衫,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邊往進走邊朝人們微笑揮手。

溫家寶在8排14號入座。坐在他前麵的小夥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動地轉回身。總理主動跟他握手,還笑著交談起來。與此同時,周圍人紛紛拿起手機拍照。一時間,許多人發出微博:“溫總理也來看《茶館》了,就在我身邊!太激動了!”“票買值了!‘寶寶’陪我看《茶館》。”“溫總理現在離我不到10米,他沒坐中間,也坐在側麵。平易近人!”

鍾聲敲響,大傻楊唱著數來寶登場。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梁冠華、楊立新、濮存昕、何冰、吳剛、馮遠征、龔麗君、嶽秀清……當今的角兒、蔓兒們,就像前輩於是之、藍天野、鄭榕、英若誠、張、黃宗洛、胡宗溫、謝延寧等人一樣,用精彩的表演把觀眾帶進了曆盡滄桑沉浮的老裕泰茶館。

兩代《茶館》,“血脈”的延續

如果說《牡丹亭》是昆曲的名片,《茶館》就是中國話劇的名片。在很多人心裏,隻要一提話劇,首先想到的就是北京人藝;而提到北京人藝,則必然就想到《茶館》。《茶館》的影響不僅體現在這一部戲上。它獨特的截取曆史橫斷麵的散點透視結構對戲劇人、觀眾影響深遠。後來北京人藝創造的保留劇目如《天下第一樓》《全家福》和青年導演黃盈的京味兒戲《鹵煮》等,也全都采取了這種結構方式。孟京輝還在先鋒戲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裏麵將《茶館》第一幕裏秦二爺跟王利發的對話揉了進去,用戲謔的方式向經典致敬。

1958年3月,《茶館》在首都劇場首演便引起轟動。演員的精湛表演和細膩的舞美布景,把一幅舊京生活畫展現在舞台上。尤其第一幕戲,老北京千行百業的“浮世繪”被濃縮在小小茶館裏,被曹禺讚為“古今中外罕有的第一幕”。觀眾跟隨劇情跨越3個時代,目睹大時代中不同人的不同命運,在感動的同時引發思考。但《茶館》的命運也如老裕泰一樣多舛。才演了4個月,“反右”風刮進北京人藝,《茶館》被批為“為資產階級翻案”,一度停演。周總理主動站出來,表示“《茶館》是一出好戲,改一改完全可以演”。在他的庇護下,《茶館》才又堅持演出了幾十場。“文革”中,編劇老舍和導演焦菊隱都因“大毒草”《茶館》遭難,一個不堪淩辱投湖,一個含恨病逝。粉碎“四人幫”後,北京人藝馬上決定複排《茶館》。曆經10年浩劫,原班人馬再度演出《茶館》。許多演員都感慨“這戲就像是為‘文革’寫的,我演的不就是自己嗎?”這一版《茶館》,一直演到1992年。

1992年7月16日,於是之、藍天野、鄭榕等人第374次、也是最後一次演出《茶館》。消息傳出,很多人連夜排隊買票,演出時連過道裏都站滿了人,想去衛生間根本擠不動。就這樣,還有上百位觀眾買不到票。人們不甘離去,在演出結束謝幕時也衝進觀眾席與老藝術家話別。那時,於是之已經患有輕微癲癇,老年癡呆症也有先兆,演出中出現了幾次忘詞。好在多年的默契讓藍天野及時接過話頭,穩穩地把戲托住。觀眾都很諒解,在謝幕時把最熱烈的掌聲獻給於是之。突然,幾個大學生跳上舞台,打出自製的橫幅“戲魂國粹”。於是之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他覺得心中有愧,自己的表現對不起觀眾。第二天,有個女生拿著《茶館》的紀念T恤衫請他簽字,他猶豫了良久,寫下“感謝觀眾的寬容,於是之”。

那晚演出的失誤成了於是之永久的遺憾,多年後他依然自責。這是由於他極其用功,向來對自己要求很高。北京人藝所遵從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現實主義表演體係強調體驗人物內心,焦菊隱提出的“心像說”也要求演員必須心裏先有人物,外在才能表現出來。於是之演《龍須溝》時為了塑造好角色,居然寫出了6000字的《程瘋子自傳》,豐富程度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篇傳記體小說;但其中的內容在劇中根本找不到,原來它隻是話劇的前傳。於是之認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龍須溝》裏程瘋子的一舉一動都是有原因的。他下苦功夫編出程瘋子的前半生,就是要找到人物在戲裏種種行為的性格依據。其努力可見一斑。在《茶館》裏演王利發,於是之更是注重從細節中刻畫人物。第二幕中,王利發在往牆上貼“莫談國事”紙條時,手上難免要沾上糨糊,這之後他就把手一直紮煞(北京話,兩手張開以免蹭到別處)著幹這幹那,顯得勤快幹練。這個動作源自他對生活的細心觀察。他有個街坊是小學工友,平常負責搖鈴、打掃衛生,一輩子勤快愛幹淨。於是之平常十分注意生活積累,他把這個動作搬到舞台上加以放大。凡是看過戲的人,過後或許記不清故事和台詞,但對他紮煞著手的動作卻無不印象深刻。

當年《茶館》首演後,老舍驚喜地看到自己筆下的王利發被演活了。他揮毫寫下“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於是之收到後,竟然一聲不吭地鎖進抽屜裏,既沒向旁人顯露,更沒裱起來掛在牆上,連平時接觸比較多的朋友也一無所知。這一鎖就是30年,如同沒發生過一樣。

1992年後,《茶館》便在首都劇場的舞台上沉寂了。很多老觀眾議論:“這戲怕是要成絕響了。那麼整齊的一堂演員,再也湊不上了。尤其是王掌櫃,除了於是之,根本沒人拿得動。”但到了1999年,北京人藝宣布:《茶館》複排!新版王利發由剛剛演火了“貧嘴張大民”的梁冠華擔任。各方嘩然,胖子梁冠華和於是之清瘦的形象反差太大了,就連他自己心裏都沒底。但複排導演林兆華認為:於是之飾演的王利發太愁苦了,一個在風雨飄搖的時代裏存活了五六十年的茶館,掌櫃的要一直這麼愁苦,茶館是很難支撐下去的。他需要一個外表有親和力、內在有幽默感的人來演王掌櫃。梁冠華正具備這些素質。

在老版茶館裏,梁冠華曾經演過配角黃胖子,跟於是之、黃宗洛、林連昆等老一輩藝術家演過對手戲。第一次登台,他緊張又興奮,“我坐在茶桌旁,仰頭看前輩大師們在我周圍表演,感覺自己好像進入了一片原始森林,到處是參天大樹。”輪到他站在舞台中央,那種緊張又興奮的感覺又回來了。於是之的王利發珠玉在前,他不必再平地摳餅地創造,但也正因此,所有人都會拿老版當尺子衡量他。“絕不能描紅模子!”他下決心,讓觀眾看到他梁冠華演的是王利發,而不是“小於是之”。

“我的優勢在於胖胖乎乎看著挺喜興,所以就在增加人物幽默感和親和力上麵下功夫。”他給自己加了一些老版中沒有的小細節,比如在第一幕場麵比較忙的情況下,添加了更多插空與茶客打趣的對話。剛擠兌完唐鐵嘴,馬上又問中間這桌茶客“我這話說得對不對?”通過搭進去的水詞,體現老板跟茶客都混得很熟。就像台詞中所說的那樣:“按照我爸爸留下來的老法子,多請安、多說好話、討人喜歡,就不會出大錯。”雖然與老版處理方法不同,卻更能展現人物性格。第三幕,破落了的王利發還在說:“我不怕丟人,我要請女招待。”於是之把這兒處理成說完後自己打自己一個小嘴巴,梁冠華沒這麼照搬。他平時注意到有一些年歲很大的老演員,說起話來還連說比劃的,而王掌櫃這個人物一直是比較樂觀、幽默的,所以就成心擺了一個戲曲旦角兒的姿勢說“我要請女招待”,說時沒站穩,還扶了一下椅子。通過這個動作,就把人物性格和他老年的實際結合了起來。而在全劇的最後,他還有一個特別的設計和創造:3個老頭兒吃花生仁是戲中相當經典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細節。老版裏,秦二爺和常四爺走了以後,王利發並沒顧及到花生仁,他隻是抓著腰帶,撒完紙錢就進屋上吊了。而梁冠華在撒完紙錢又撿起幾張後拿了腰帶,還把花生仁撮起來撚碎一點兒,一吹,吹起的皮兒也紛紛揚揚像紙錢一般,體現了王利發珍惜最後一點人生的感覺。雖然“好不容易有了花生仁又沒有牙了”,但能吃幾個就吃幾個,從而傳達給觀眾一種留戀生命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