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物誌·無憂酒】(1 / 1)

聽到這句的時候,你的世界慌了一下。

然而並沒有什麼發生,連牆角的蟲都沒有鳴叫。夜色中,碗中的酒泛起一層濃濃的霧氣,不再清澈。這些香氣馥鬱厚重,散發看來,漸漸遮住對麵的人。她的臉龐在濃霧中隻閃爍了一下,眼睛清亮。她仿佛接著又說了什麼,不過可能什麼也沒說,她天生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況且你什麼也沒聽見,屏息靜氣,四周卻悄無聲息。

霧氣朝空曠的山間小路湧去,所過之處,空空蕩蕩,她並沒有在你對麵——也許,從來就不曾發生過。布滿塵土的酒旗垂了下來,你站起身,看了它一眼,算是告別,然後朝濃霧追去。

空間總是不合時宜地變得銳利,劈劈啪啪,分裂成無數指往不同方向的裂口,無論你往哪個方向擠進去,都會覺得疼痛和窒息。然後你的身體會變得單薄,如同一張紙,最後消失在裂口裏麵。平常你無論如何都不會丟棄的思想和記憶,都跟牙膏一樣慢慢被擠出你的身體,氣化,混同於濃霧之中。

在外人看來,你不過是被一陣香甜的霧氣所吞沒。

沒有人願意走進,你隻是身不由己。

穿過狹窄的裂縫,你並不會來到一片開闊地,在孤單的世界裏,沒有世外桃源可言。腳下的山路新鋪了沙礫,在月光下泛著幹淨的閃光,走起來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螢火蟲慢悠悠地飛舞,忽遠忽近,綠色的光點沉靜地一明一滅。露水漸漸升起,冰涼而透亮,一點一點彙聚成大海。你不由自主地在山路上走,隨著峰巒的起伏,一會兒沉浸在海水中,一會兒站在石頭上。

你胸口的疼痛讓你無法開口,甚至壓抑了你的淚水,你隻能目視前方,哭不出來。你終於明白,你屬於的這個冰涼世界,其實就是一個冰塊,看著完整透明,但隻要她輕輕地說一句,就會劈啪裂開,形成無數細小的紋路,你在裂縫中,穿不過,也退不出來。

翻過這片山就好了,前麵就有熱鬧的集市,那裏有溫暖的空氣,熟悉的房子,鬆弛的呼吸。但是冰涼洶湧而來,這些念頭如同鏽蝕了一樣,逐漸無法轉動,於是你隻是身不由己地繼續走下去。

太陽升起的時候,你終於走進了市鎮。那裏的確很溫暖,青石板路都被曬得熱烘烘的,每一張麵孔你都熟悉,都在對你親切地微笑,每一個房間都對你敞開,裏麵光線明亮,坐滿了賓客。

但是,一切都是靜止的。

你慢慢走過那些你熟悉的人——父母,兄弟,姐妹,那些曾經愛過你和你愛過的人,你把他們圍攏過來,在你身邊,可是你仍然覺得寂寥和絕望,隻是不停地舉目四望,仿佛丟失了什麼。

在長街的盡頭,那家酒館門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路邊的桌子旁,仿佛一直在等著你,兩碗酒,一碗在她麵前,一碗在對麵。蒙塵許久的酒旗斜垂下來,一動不動。

你走過去,坐下。覺得自己暖和一些了。喝一口,看看對麵。她也喝了一口,笑吟吟注視著你,就和從前一樣,身邊的人嘈雜喧鬧,人來人往,也和從前一樣。

你放下心來,享受這美好而永遠不變的時光,溫暖的酒在你的四肢百骸流動,讓你暈眩,恍惚之中,你遠離一切甚至你自己,但又無限接近對麵的人。你看得清楚她睫毛的閃動,在她長長的黑發上空漂浮的灰塵,以及皮膚上每個反射陽光的顆粒。

酒的流動越來越快速越來越愜意,身體每個顆粒都劈啪作響,你心滿意足地破碎,汽化,蒸騰,變成馥鬱的霧氣,早晨的風輕輕將你吹散。

市集一如平常,她一如平常,仿佛你永遠不曾出現過,一切都沒有變化。《異物誌》雲:遠山有野粱,生於山峰之上,長於雲霧之間,月夜結實,日出即逝。以之為米,以山穀之泉為漿,得酒,飲之使人恬然,名曰無憂。飲者或化身為霧不知所蹤,或終日遠眺但記前事,不事生產。官府禁之,然雖知其害,飲之者不絕,是以山間雲霧日濃,漸失其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