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稿
作者:艾平
一個作家走進鄂倫春的
十二小時
我覺得自己比別人更能理解陳曉雷。
他在6月20日這一天,一直不停地說話,所用時間長達十二個小時有餘。全然不顧自己已經口幹舌燥,似乎並不在意車上同行者的感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高洪波以一貫的親和率性和大家其樂融融,曉雷成了這輛十六座考斯特麵包車的主導,又是秧歌又是戲,一會兒主動給大家唱草原歌曲,一會兒招呼某位作家獨唱,一會兒大呼小叫地讓大家看窗外的景色,重頭戲是給大家講述他的童年、青春,講他姥姥的故事以及寫作,也順便提到了自己和妻子的愛情。他稱自己的蒙古族妻子巴拉為“甜蜜的老虎”,據他說這是蒙語的意譯。我暗想這蒙語委實高妙,漢語與之相比頓時顯得毫無生氣,但凡提到老虎不是吃人就是嚇人,頂多再加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一點都沒有生動的味覺。我見過巴拉,一個溫婉賢惠的女性,隻有曉雷知道她的威風和甜蜜,此是題外話。
陳曉雷的講述迫切而充滿激情,整個過程始於我們這個作家采風團在海拉爾上車,延續到我們走過大興安嶺的門戶重鎮牙克石,再轉北向東,掠過林緣草原上眾多眼睛一樣無處不在的小湖,掠過滿地寶石一樣抖動絢麗的山花,經由白樺樹皎潔的長廊,進入大興安嶺腹地,哪怕是到了仙境一般的達爾濱羅和神指峽,麵對轟炸機群一般襲來的牛虻和拍不完的仙境美景,他也隻是保留半個休止符的安靜,自顧自地說著,一直說到當天的駐地大楊樹鎮,仍然意猶未盡。記得歡迎宴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坐了一天車的作家們都感到疲憊,可是陳曉雷,居然在第二天早上三點鍾就跑到甘河邊上,出去拍照他故鄉的河了,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第二天他興奮照舊,繼續在車上侃侃而談,幾近忘乎所以。
大家不由眼前一亮,拋給他無數的問號和驚歎號。有人總結說我們昨天十二個小時的行程,他閉嘴的時間不足十分之一,於是我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說《一個女人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時》,便有了“一個作家走進鄂倫春的十二小時”的話題。
陳曉雷說,你們可能不理解,我是回家了,高興啊!
身為同樣在呼倫貝爾長大的孩子,我覺得自己比別人更能理解陳曉雷。
蒙古族作家曉雷不僅是呼倫貝爾人,更是鄂倫春人。他出生在鄂倫春自治旗的甘河鎮,到十二歲才離開。甘河一帶,叢林幽幽,碧水回環,人跡罕至,原本是鄂倫春人的獵場,五十年代國家在這裏建立了一個林業局,通了鐵路。陳曉雷就是從內地調到這裏開發大興安嶺的一個工程師的長子。一條發源於大興安嶺的河流,由此向東數十裏與鄂倫春民族的母親河阿裏河交彙流入嫩江,這條河就是甘河。不知道曉雷每每夢回童年之際,眼前最先浮現的是一座座用柈子壘砌成庭院的鐵皮頂板夾泥房子,還是這條終日歌唱不止的清澈河流。
即使是這樣,我知道曉雷已經將自己的童年故事忍痛割愛了好多。在白樺林間柔軟的開闊地,在木垛高高的貯木場,在塔頭草蓬蓬鬆鬆遮掩著的濕地,在那些水至清,仍有魚的山間溪水邊,當白雪一片一片地在興安杜鵑的花瓣上變成露珠的五月,到蘑菇、木耳和靈芝一頂一頂地從海綿般的原始森林腐植層間冒出來的秋雨之後,抑或是進入白毛風飛舞,野豬拱門的冬天,鄂倫春那母體一般無垠的大自然,到處都是陳曉雷和他的小夥伴們為之瘋狂的青蛙王子樂園和夢工廠。
此刻,我的眼前浮現出那些淘氣又聰明的男孩子形象,細細的身體,圓圓的臉盤兒,黑亮黑亮的眼睛,黑紅黑紅的皮膚,頭發上沾著雜草和樹葉。他們的腳上是一雙草綠色的農田鞋,身上的白小褂已經變成了灰黃色,還帶著撕裂的硬傷。他們習慣把頭上的軍帽遮轉到腦後,然後像一隻鬆鼠那樣靈氣十足地閃現在你的麵前,這時候你會發現他們的身上不是有樹枝的劃痕,就是有河水泡過的白印痕,還伴著牛虻和蚊蟲叮咬的紅腫。在漫長的冬天,他們的手上常常布滿凍傷。
這便是當年的曉雷和他的夥伴,也是我那些和曉雷年紀相仿的兄弟。我還記得他們好多令人目瞪口呆的趣事,這些事和曉雷童年的淘氣如出一轍。比如他們逃脫了家長的視野以後,就在山野裏瘋跑,但是從不會餓著,他們會在林子裏的樹根下找到一窩窩沙斑雞的卵巢,然後用樹枝把一枚枚鳥蛋捅個小洞,把蛋清蛋黃一口吞掉,盡管他們並不知道什麼叫高蛋白低脂肪,可是這原生態無汙染的美食,不僅填飽了他們饑腸轆轆的肚子,還把他們一個個喂養得結結實實。不過他們不會去觸動有“老抱子”在坐窩孵化的鳥巢,因為大興安嶺的狩獵民族就從來不絕動物的根兒,打飛禽打大的留小的,對懷孕的野獸一律槍下留情,打魚的時候不用網羅,都是先看準了大魚然後用扠子插、柳條釣,留下小魚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外來人到了鄂倫春往往自覺不自覺地按獵人的方式做事,他們學會了騎馬上山,製作樺樹皮器皿,養獵狗看家,學會了燉柳蒿芽和做麅子肉幹。我弟弟他們一群小夥伴釣魚的高招兒也是和鄂倫春人學的,沒有魚餌,他們在濕地的水裏順手撈上一隻青蛙,從青蛙的腳掌上撕開皮,掛在柳條杆的魚鉤上,插在河裏,不一會兒成群的魚就會逐味而來,那魚多得讓他們摘鉤時忙得滿頭大汗。記得有一次我跟他們去河套,用這樣的辦法不大一會兒就釣回來一大桶鯰魚,然後七手八腳地用醋退去鯰魚的粘涎,開好膛,撒上一把鹹鹽,到肉店朝賣肉的蒙古族哥哥要來幾個大羊尾巴,央求媽媽用羊尾巴油把這些魚炸熟,我們一大群姑娘小子,便一人握著一條魚,在門前邊吃邊打鬧嬉戲,別提多開心了。
那時候呼倫貝爾的職工家屬宿舍都是一個模式,一長棟十幾家,不管誰家一開門,就是共同的院子,因此孩子們吃點什麼,家家戶戶有什麼喜事難事,都是互通有無的。現在人們都住樓房走一個單元門,看上去更緊湊了,人與人的關係反而疏遠了。小時候我是個貪嘴的姑娘,在外麵吃的東西多而雜,吃得傷食是常事,但是我沒有壞肚子的記憶,因為那時山野一片碧綠,好像剛剛洗過一樣,山野裏的一切生命都鮮活幹淨。我們雖然慣於餐風露宿,還真是不得病,不過常常遭遇草爬子的襲擊,也常常被滿身細針的蜇麻子蜇(蜇麻子本身也是一種野菜,最好的吃法是把它用水焯好剁碎,做疙瘩湯的湯料)。
呼倫貝爾的大人對火柴是嚴格控製的,但是我的兄弟們總能弄到。撕下幾塊樺樹皮,任何避風的地方,都可以成為他們的庖廚。烤鯽魚的滋味鮮美異常,和現在飯店裏的烤魚幹不可同日而語,草和樺樹皮的芳香都浸入了魚香裏,不腥氣也不油膩,野生魚是蒜瓣肉,也像蒜瓣一樣白皙,結結實實地有嚼頭,不像養殖魚的肉那樣鬆懈。更迷人的是那種自然的香味兒,繞梁三日而不絕。
秋天到了,孩子的盛宴隆重開幕。我們不僅吃鳥蛋,吃榛子,還偷偷摳人家地裏的土豆,采摘人家剛搖鈴的大豆、豌豆,然後點一堆篝火燒著吃,那種淳淳的醉意,會彌漫整整一個秋天。讓現在的孩子們永遠想不到的是,就連樹上長的猴頭蘑,弟弟和小夥伴們也會用燒熱了的鵝卵石,烤熟了,再蘸上一點鹽吃,又香又鮮之餘還有一種微苦,在我們的嘴裏久久回味,我敢說這種美味絕對是呼倫貝爾孩子的版權所有,沒在那種生活中餓過肚子的人,無論如何也創造不出來,這或許就是靈感吧。如果後來山林裏的猴頭蘑依然那麼多,那麼好,沒準兒今天“石烤猴頭蘑”這道菜早成了某種飲食文化的代表作。
好在我們知道玩火的危險,每一次野餐之後,都會使用青草或者濕土將殘火掩埋好,踩結實。這也是和獵民學的,鄂倫春人祖祖輩輩生活在山林裏,火對於他們的生存來說一日不可或缺,也是他們世世代代崇拜的神,然而大興安嶺曆史記錄中的森林大火,都不是由他們的失誤引起的。有一句鄂倫春諺語說得好——樺樹皮燒透了能治百病。燒透是關鍵,燒透了才放心。
小時候我采過山丁子、稠李子、榛子和篤斯(俄語音譯,野生藍莓),也多次參與過有殺羊和釣魚內容的野遊。有一次看到男孩子們捉了一隻草原鼴鼠活蹦亂跳地係在魚竿上,也不往河裏伸,就讓那鼴鼠在水麵上掙紮著,魚從水下遊過來一跳一跳地夠鼴鼠,結果一條又一條地全部給魚竿上的魚鉤掛住了,把我在河邊看得又驚又喜。後來我在一本叫《鄂倫春的社會》的社會文化學專著裏發現,原來這也是鄂倫春人釣魚的一個高招兒。
當初富庶的呼倫貝爾大地就這樣把我們養大。誰能說自己的血液裏沒有樺樹汁的甘甜,筋骨裏沒有飛禽走獸的遒勁,心懷裏沒有綠野長風的坦蕩?如今,這些漂泊四方的呼倫貝爾人,怎能把達紫香花、薩日朗花、金蓮花、山芍藥花、稠李子花的芬芳忘記,怎能把麅子肉、柳蒿芽、篤斯和雅格達(俄語音譯,野紅豆果)的香甜忘記,怎能把林間篝火的溫暖忘記呢?到如今,不論聞達顯貴還是篤實布衣,隻要他們的鼻子裏一嗅到童年的味道,立刻會變成一個滿嘴鄉音的孩子,會變成一個手舞足蹈的詩人,變成一朵蓄滿淚水的白雲。
曉雷在車上反複講過一個關於一張糖紙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難免使人想起鐵凝的小說《哦,香雪》和高爾基的小說《小火車站》,但我以豐富的呼倫貝爾生存經驗判定,這個故事是硬編不出來的。說的是在曉雷兒時生活的林區小鎮,有一個小火車站,每天隻有一列票車(當年人們這樣稱呼客車,大概是為與常見的運材貨車有個區分)經過,寂寞的孩子們每天在鐵路沿線的野地裏,不知厭倦地觀看這列穿梭於深山老林和外麵世界之間的票車,眼巴巴地看著它到來又開走,然後津津有味地交流他們的所見所聞。就在大雪壓境,萬樹封山的某一天,突然從車窗裏飄落下一張花蝴蝶一般的玻璃糖紙,先被風送上高空,又飄然落下,孩子們瘋了般地跑上路基,你爭我奪地搶著那片糖紙,然後又輪番嗅聞那糖紙的味道,遽然駐足,久久地冥想著那不可知的遠方……外麵的世界原來如此甜膩濃香。
當年的小淘氣陳曉雷,如今居於都市,每天堅強地麵對水泥、塑料還有熙熙攘攘的利欲,奢侈地抒寫著純淨的草原往事。他的心靈無奈地被排擠著衝撞著,經年累月,他變得寂寞孤獨悵然若失,很想很想像當初在林子裏那樣大吼一聲,喚來萬壑回應,但是沒有空間,無數橫空出世的高樓近得就要貼上他的臉,時刻阻擋著他。此刻他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知道了美好的一切一如從前碧綠清新,恬靜醇厚。那潮濕的清風依然像姥姥當年給他擦去煙塵的手掌,那婉轉林間的百靈鳥依然像巴拉當年含情脈脈的呼喚,那隱隱的林濤搖籃曲般如擁入懷,悠然起舞……他太激動了,分明早已不能自己,請不要擔心曉雷的勞累,也別用善意的調侃收緊曉雷心上的韁繩,讓他在自己的目光裏適意地奔跑適意地呐喊吧!人生能有幾回醉!
鄂倫春得益於它地理位置的遙遠,也得益於這個民族對大自然由來已久的敬畏。在放下獵槍以後,他們並沒有依靠挖掘機開山致富,從而在山神的腳下留下累累傷痕。他們正在用具有原生態特色的文化旅遊,召喚著富裕的未來,也小心翼翼地為人類守候著遠古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