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雲蒼狗(1 / 3)

遼寧小說家

作者:馬秋芬

編者按:

《白雲蒼狗》是我省女作家馬秋芬新近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作品通過東北大都會沈陽老城裏的蹲襠胡同、拉弓大院,從反右鬥爭到當下的半個多世紀間白雲蒼狗的流變,和市井小民與時代相伴相生的生活情狀,表現時代大變遷中人們的命途多戾和精神處境。透過關東市井坊間生生不滅的民俗、民風,在民間的生活逸趣和世俗煙火中,多義性地展現東北民眾的精神品質。力圖解析世道人心,人格精神和民族心理,在世俗美學的觀照下,揭示民間煙火背後生存的價值意義,留存城市的曆史記憶。拉弓大院實際是一座城市、一個時代的縮影。全書五十餘萬字,本刊節選部分章節以饗讀者。

馬秋芬已發表作品300餘萬字,小說曾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作品多次獲省級及選刊文學獎。現係遼寧省作協副主席、沈陽市作協主席、國家一級作家。

趕上太陽天,上屋郎老大家就要時不時折騰一下老箱子底兒。晾衣繩上搭滿棉的、單的老古董衣服:檀香緞的小皮襖,人字呢大氅,鑲雲子卷的馬褂,拉絲絛的旗袍……窗台上晾著花盆底的旗人寸子鞋。一次次地晾,一次次地收,實在也讓人膩煩。膩煩也得晾曬,那些老式衣裳,邊角刮著很厚的糨子,大多還掛著漿。漿過的衣服招蟲子,一個夏過了,即便晾曬透了,抖落開一看,還是要有幾個眼子。老古貨要有了蟲眼,估衣店就給不上價兒。在拉弓大院,隻有郎家才有這樣的老貨。雖說這老貨黴裏黴氣的,散發著沒落和頹敗的氣息,可再沒落和頹敗,卻也能透著昔日郎家門庭的顯赫,也與院裏青堂瓦舍的老宅聯結著血脈。

郎娘晾老貨時,大凡會讓坐在門前曬太陽的郎大姑給照看。郎大姑照看,是捎帶的,反正她站不起,走不動,坐著也是白坐著。說來也邪門,郎大姑幹啥都有一團靜氣,無論看閑書還是給那盆茉莉花剪枝,坐一整天不挪窩,專心致誌,不吱一聲。可一讓她照看老貨,她就心浮氣躁。晾了不到半個鍾點,就朝上屋吆喝:大嫂,差不多了!該收了!大嫂,收吧,收吧!郎娘的性子正與這小姑子相反,既毛躁又火烈。說來也怪,這路性子的人偏偏侍候這個病秧子倒算得上細心周到。這癱子再靜氣也是個大活人,也是要吃要屙的,每日裏做飯遞水,端屎端尿,將她抱進抱出,一應飲食起居的瑣事,她都一人包攬,五冬六夏不用別人插一指頭。這又是一宗邪門。院裏人都說,這叫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郎娘侍候她有功,所以數落她時嘴上自然就不大節製。郎大姑三催兩催,郎娘就動了氣,衝她像訓一個三歲孩子那樣:唉,你兩腿丟丟當當的,還能指望你幹什麼?郎大姑就低聲咕噥:一堆破爛兒,快塞進躺箱裏去吧!郎娘聽了臉一陰,也壓低聲喝斥她幾句:嘿,好你個韻萍子!破爛兒?有你說的份嗎?沒這些破爛兒養活得了你?

郎娘的一句話點在關節上,癱子也就蔫下來。郎韻萍的丈夫潘醫助在天津死後,正是鎮反運動高潮時期,病得臥床不起的郎韻萍,當時都滴水不進,滿嘴說胡話了,是大哥和大嫂兩人去天津把她接回來的。郎顯亭本是一個擔不得重,也提不得輕的人,那回這離家十幾年,在天津學醫的妹子,卻是被他親自背著回來的。進院時,他背上的癱子蒙著一條舊毯子,一條大布帶將妹子捆在他腰間,他的臉是紫青色的,後背如同架著一座山那樣,一步一顫地進了家。郎韻萍在耳房裏安頓下來,過了足有兩年才將養過來。她第一次被大嫂抱出屋曬太陽時,全院人都嚇了一跳,這癱子枯白得像個紙紮人,兩手蠟做的一樣,才二十七八歲,鬢角居然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絲。郎大姑被背進院時,老二郎顯寬還那麼呆不呆,苶不苶的,一截木頭似的,他媳婦也不聞不問。郎老大兩口子並不與老二家攀比,很有大哥樣。郎老大是在公私合營後才在供銷社當會計的,月工資也就三十元出頭。如果像別家那樣過日子,這個數供倆人,不僅夠花,還應該存三兩塊。怎奈郎老大的派頭不比別人,每月看電影、看戲、買閑書雜誌;泡澡、修腳、剪頭,還得在花鳥魚蟲上支付點,這錢就顯得太緊巴了,月月花不到頭。郎娘隻好隔三差五跑舊物商店,今兒個賣個花瓶、帽筒,明兒個賣幾件老古董衣,既填補家用,又得養活這個癱巴小姑子。郎韻萍和她丈夫一樣,也是個醫助,曾一起到日本學了西醫。她體格緩過來後,讀書人的派頭也隨之緩過來了,紙墨筆硯都得給她預備整齊。郎家的祖上不缺紙墨筆硯,也不缺子曰詩雲一類的古舊書籍,可郎韻萍不大看家裏的存書,隻看醫學的書。郎家沒有這樣的書,哥哥嫂子又慣著她,隻好成摞成摞地幫她買來,這筆額外的開銷可不小。看她小小年紀死了男人,又癱得可憐,折損些錢財,當大哥大嫂的也隻得認。這份情郎韻萍懂,隻是端人家碗,看人家臉。嫂子的嘴不讓人,韻萍子也得認。所以她聽嫂子嗆叨她,也不走心,就跟聽唱歌一樣,臉上和悅怡然,不與她有半句爭講。郎娘抖落老箱底,自己倒並不覺低氣,她總是與韻萍子嘀咕:晾老貨別覺得丟人!家有老貨,才晾得出老貨!讓院裏一家家兒的可勁看吧,郎家是個什麼底子!一家家兒的成分再好,也是個無產!沒有郎家的青堂瓦舍,有他們今天日子的滋潤?韻萍子不怕嫂子拿嘴磕打自己,就怕嫂子沒心沒肺地磕打別人。她眼裏閃出一絲不安,趕緊說:打住吧!趕緊打住!頓了一刻,順下眼又去看她的《內經》。

這些五紅六綠的陣年老貨,泛著衛生球味,到底還是惹眼招人。走仁子總要過去翻翻古董衣服的裏表,看看花紋絲絛,問韻萍子:郎大姑,這麼好的東西,是戲裝還是民裝?韻萍子像沒聽見,心沉在一卷《醫宗綱鑒》裏。球子指著那些衣裳問:郎大姑,這是死人衣服,還是活人衣服?郎大姑沒接茬,她看書看累了,她把那卷《傷寒雜病論》掩在臉上,迷糊著了,這正好讓球子鑽空子。球子就勢挒下一件肥大的馬褂,用棍高高挑起,像打著一道旗幡,嚷著:“吊死鬼來啦!吊死鬼來啦!”滿院瘋跑一圈,再胡亂地搭到繩上。小蟣子就稀罕窗台上的花盆底鞋,問韻萍子:郎大姑,這是中國鞋,還是外國鞋?癱子卻盯盯地看小丫那蠟黃小臉說,過來過來,大姑給你號號脈,八成你肚裏的蛔蟲都成團了!小蟣子可不讓她號脈,見她也不看東西,便伸手拿過一雙繡著紅花綠葉的花盆底鞋,就穿到自己腳上,她站起來試試,可沒走兩步,就絆個仰巴叉。郎娘聽見動靜,跑出來。郎娘最心疼這旗人花盆底鞋,這是奶奶婆留下的,百八十年了,可估衣店不收,廢品站看了也說沒用,鄰院收破爛兒的郭啞巴倒是收,按比比劃劃的意思,一雙才給一角錢。郎娘氣得用花盆底子照啞巴熊一樣的後背砸了一下,連推帶搡地將他攆走。郎娘見小蟣子摔倒在地上,就對顧自在那看書的郎韻萍好生不滿,隨口就說:你這是對我有仇,還是對鞋有仇?她見小蟣子腳上還套著花盆底鞋,忽然好像觸動了什麼,她沒斥責小蟣子,竟過去扶起這丫頭,指點著她:走,挺直腰兒走!腳心別打彎兒,小步搗著走!小蟣子在郎娘的攙扶下,真就穿著那鞋嘎噔嘎噔小步走起來。郎娘被逗得嘎嘎地笑,對小蟣子說:你知旗人娘兒們過去個頂個都浪不丟兒的、美個滋兒的,真是她們長得就那麼俊生?可不準是!竅門就在女人腳上的花盆底上,你一穿上這寸子鞋,高高挑挑的個兒就出來了,把大拉翅頭麵再往頭上一戴,脖兒是挺挺的,腰兒是扭扭的,不想走出個風韻都不行!穿花盆底鞋,這得從小練寸子功。有了寸子功,腳底下就能悠出韻腳,打出點兒來……

一旁的郎韻萍,從書上抬起眼,麵無表情地對她嫂子說:說些個啥?快收了吧,別讓孩子崴了腳!

郎韻萍坐在那隻顧看醫書,她過去學西醫,現在又看起中醫書,一看一大天,讓她照看東西,那算找錯了人。所以晾完老貨時,繩子上偶爾丟失些小東小西,就在所難免。其實東西太多,丟點什麼,郎娘是看不出來的,倒是郎老大眼毒,往大堆兒上一打瞄,就知道缺沒缺啥。可即便他發現缺了什麼,他也從不張揚,樂得風平浪靜。

有一回,收過老箱底子幾天後,郎老大在院裏溜達。他見西廂房方菊英在家納鞋底子,就站在窗口問:老金還沒回來?方菊英就應道:酒廠趕上大倒班,明早才回來。

西廂房的老金,從小就在城東燒鍋坊裏當釀酒工。燒鍋坊的酒好喝,活兒不好幹。酒工們整日在熱氣騰騰的醅子裏,光腚拉叉地掄鍁板晾茬子,和餿哄哄的酒糟打交道,把人熏得從裏到外都是酒糟味。所以沈陽人一向就管燒鍋坊裏的夥計叫糟腿子。公私合營後,燒鍋坊變成了老龍泉酒廠。其實酒廠和坊間的工序別無二致,公家的酒糟和私人的酒糟,都是酒糟,酒工該四腿淌汗,還四腿淌汗,該光腚拉叉,還光腚拉叉。所以糟腿子還是糟腿子。郎老大當麵背後都不管老金叫糟腿子。不知是出於斯文,還是出於對同是滿族旗人的尊重,他稱他為金燒鍋。郎老大稱他為金燒鍋,全院的人就都稱他為金燒鍋。這院裏隻有郎家和金家是滿族,有這麼個因由,兩家彼此走動得勤些。

郎老大明知金燒鍋打夜班,他還是進了他的家。方菊英忙將炕沿上的零碎東西挪一挪,為他騰出落座的地方,她拍一下自己的褲腰,說:大哥,我正焐著幾個雞蛋呢,下不了地呢。郎老大明白她的意思。這院裏的老娘們兒都愛養雞。母雞不到抱窩的時候,有時老娘們兒又想要雞崽,就在自己的褲腰裏焐,焐得好,到了三七二十一天,小雞也能啄破殼,從老娘們的褲腰裏蹦出來。郎老大不坐下,在屋地上一會看看牆上相框裏的照片,一會看看北牆上已經發了黃的大鯉魚年畫。過了半晌才沒頭沒腦地對方菊英說:弟妹,那皮坎肩兒是獾子皮的,要是給老金穿,燒鍋上熱得像澡堂子,用不著。你穿呢,刷鍋做飯的,又太鋪張,不如……

方菊英一聽,臉刷地漲紅了,不知說啥好。上屋家晾老箱底時,方菊英也在繩上晾了條被單,被單子緊挨著郎家的獾子皮坎肩。她收單子時,順手牽羊就把坎肩裹了進去。

用被單子裹走坎肩,是郎老大親眼看見的。他早知道郎韻萍看不住東西。自從妹子的腿落下了病,那病就從妹子的腿上傳到哥的眼上,又從哥的眼上傳到哥的心上,疼得很。妹子的病得在天津,天津是她的傷心地,她想徹底忘記從前。由此推論,她厭倦和恐懼一切與從前有瓜葛的東西,比如老房子,比如老箱底,老古貨,這些東西的溝溝縫縫裏都記錄著從前。從前是不堪的從前,老舊也是不堪的老舊。不堪的從前,不堪的老舊,那裏麵都長著看不見的狼牙和槍刺。看不見的狼牙和槍刺,紮不破皮肉,卻能紮疼眼,紮破心。所以一讓她照看那些老貨,她就有犯病的感覺。郎娘不懂這些,郎老大卻懂。

郎老大懂她,卻和她大不相同,他很看重從前,在他看來,郎家似乎隻擁有從前,郎家早已沒有了現在。從前什麼樣,老輩什麼樣,隻有從前的老貨,還能喑啞著嗓子,零零星星但卻忠實地向他講述。郎老大的一隻密箱裏,存著一份真正的從前,真正的老貨。這老貨是一份家譜,是厚厚的一本線裝書,封皮是黃綾子裱的,上麵寫著《大將軍額位下直係譜牒》。這是光緒年間重修的郎家宗譜,那上麵還有他太爺郎本昭的名字。他上溯八代的祖宗,是跟努爾哈赤打天下的常勝將軍額亦都。額亦都的姓氏是鈕祜祿。這女真語的鈕祜祿,翻譯過來就是“狼”,狼即郎姓也。鈕祜祿氏是代代出後妃的族姓。乾隆的媽、鹹豐的媽,就是鈕祜祿氏。在大清帝國,有個盡人皆知的說法叫做“郎國舅、佟半城”,就是說:郎家出國舅,佟家出朝官。可是光榮也是他的祖宗,恥辱也是他的祖宗。他的太爺和爺爺都是出沒歌樓舞館,沉迷酒色財氣的一類八旗紈絝,到了郎老大他爹這輩,一落草兒就注定了浮萍斷梗,閑雲野鶴的人生路線,壓根沾不上半點憂國憂道的風氣,到頭來更是到了典房子當地的地步,最終偌大的家產隻剩下這麼個拉弓大院……從前加上從前,老輩加上老輩,在今天看來,一概都成了沾在屁股上的屎。郎老大與所有和他有同樣從前的人一樣,隻有扯自己的牛尾巴,蓋自己的牛屎眼子的份,沒有蹶腚顯擺的份。所以他再怎麼看重從前,那從前也得掖著藏著,隻能在心裏打個板供起來。盡管郎家有許多不被人知的從前,而可觸可摸的從前,卻隻有這些老貨。郎老大從老貨的褶褶皺皺裏,總能嗅到一絲絲血脈氣,這血脈氣又馨香又魅人,一隻小手那樣抓撓著他的心。雖然他終要一點點地送走這些老貨,可那遊絲般的悠遠氣脈,卻是不會扯斷的。所以他無論人在哪,冥冥之中,都分出了一半心,擱在老貨上。老貨晾在外邊,他一半心,跟在外邊;老貨收進箱裏,他一半心,跟進箱裏。

被單子卷走了獾子皮坎肩,也就帶走了郎老大一半心。那一半心拴著這一半心。那一半動動,這一半就扯得疼。方菊英是個歡實人,壓水、劈柴,吆喝孩子,總是動靜挺大。在郎老大看來,她人是與皮坎肩連在一起的,她的動靜就和皮坎肩連在一起。所以一直以來,水桶聲、剁木頭聲、球子快家來吃飯的呼喊聲,都會將郎老大的這一半心,扯得一疼又一疼。

這件事郎老大沒對自己娘兒們說。他知道自己的娘兒們臭嘴不臭心。這樣的人,往往是想掐滅個煙頭,反倒會把房子燎著。他不讓她攪和,隻想背地裏跟方菊英說說,將東西要回來,是非對錯不必掰扯。可他見了方菊英竟張不開口,越是張不開口,反倒覺得做了見不得人事的不是別人,好像是自己。事情一天天拖下來。拖下來心上還有事壓著,越壓越重,累得他沒事就坐在門口馬紮上歎氣。

這方菊英明明拿了人家東西,卻心不跳,人不慌,大模大樣地專跟郎娘閑打嘮兒。她先起的話頭,說:郎嫂,你那回褲腰裏孵小雞怎就沒孵成呢?郎娘一聽就跺下腳,說:可別提了,白作踐了那些紅皮雞蛋。方菊英說:那是公雞沒踩好絨兒,你見那公雞上了母雞身,叨牢了冠子了嗎?你見著抖了幾抖?要抖三抖可不行,至少得抖七抖八抖以上。郎娘說:後院花翎子公雞踩絨兒時,我是眼見著的,把母雞的冠子都叼出了血,你看它那小樣兒,怪招笑的,抖抖摟摟地那個輕薄,像抽了羊角風。我就是買的那個蛋,天天稀罕不夠地兜在褲腰裏,可捂出的小雞,連毛都沒長全,都貼著蛋殼幹巴裏頭了。方菊英說:雞蛋在褲腰裏得貼著肉,還得勤捯個兒,讓蛋裏的血氣和人的血氣貫通上,你要是孵不好,趕明個我替你孵……

兩人站得很近,那認真勁,就像兩個孵化專家在進行學術研討。一旁的郎老大不由得心發軟,差一點就想對那坎肩的事不提不念算了。

方菊英裹了那坎肩還沒來得及到舊物店賣,就擱在炕衾櫃上的衣包裏。要是郎老大存心翻贓,一抬胳膊扯下那櫃上的衣包就全露餡。方菊英生怕郎老大抬胳膊,她吃到嘴裏的東西,哪舍得吐出來?她腦袋裏轉著軸兒,核計怎麼讓這男人自動出這屋,一邊用自己這雙黑葡萄似的大眼,撲嚕撲嚕地往他身上瞭。她拉著長聲說:大哥,什麼、什麼坎肩呀?怎麼不叫老金穿又不叫我穿的?你這話……我咋聽不懂?郎老大心裏不痛快,說:老金弟妹,你就別裝糊塗了!……方菊英故意作出一臉無辜,說:我咋裝糊塗了?郎老大見她剛才在納鞋底,就說:弟妹,坎肩是我祖上留下的,你必得給我。這樣吧,我找幾雙禮服呢鞋麵子給你……方菊英掩嘴一笑,一伸手將郎老大拽住,說:大哥,這麼說,你是又給麵子又給人情了呢,人情可要講究有來有往,俗話說:人情是一把鋸,你不來我不去……郎老大覺得這女人話裏味不對,弄不好要沾包呢。他掙了幾掙,沒掙脫,而方菊英的眼裏卻滾出一波一波的媚樣,她將他拉得更緊些,支唔著說:今個真不湊巧,偏趕上我這腰裏又焐了幾個蛋,下不得地,連碗熱水都倒不了,可別怪咱沒敬著你!不信,你往這摸摸,這不……她將郎老大的手,用力往她衣襟底下一塞,這手猝不及防進了她的褲腰裏,真就觸到了幾個溫熱的雞蛋。

他像遭了火燙,趕緊往回抽手,方菊英哼哼嘰嘰地按住不放。她將這隻男人的大手往上拉到自己的胸脯上。胸脯暄軟溫暖,兩砣活泛泛的肉,一顫一顫地觸碰著他的手,一顫一顫地和他的手嬉戲親昵。郎老大腦子一下漲得天大,在漲得天大那一瞬,他的手沒了方向,如同一隻兔子掉進了一個暄軟暖乎的陷阱,他在那陷阱裏掙紮奔逃,掙紮奔逃之中胡亂地刮刮碰碰了一氣;他隻覺得兩腿間猛然熱漲起來,像一隻受驚的鳥在那裏乍了翅。他趕忙掙出身,咕噥著:你,怎麼能這樣?自重吧,自重吧!他從這屋裏踉蹌地閃出去。

自從巴圖營子那一帶發掘了遼代墓坑,癡迷擺弄古墓裏瓦片子的郎家老二郎顯寬,為了考古方便,主動請纓,帶上老婆和倆小崽,臨時搬到遼西去了。留下空房,交給郎老大看管。上屋哥倆住的一明兩暗,現在隻剩了郎老大兩口子,屋裏清肅得過了頭。

每到晚上,一條大炕,郎娘躺在炕頭,郎老大躺在炕梢,中間空出個一馬平川,正當央蜷個肉囊囊的老貓。他們就像兩個農人,原本是擠在一條壟上,你擠我壓地在那翻呀,犁呀,種呀,深耕細作了一年又一年,十分勤勉和刻苦。翻著犁著種著,不知不覺就各自走到地的兩頭,當他們停下來張望時,兩人才發現中間已隔著大片的田壟和莊稼。他們耕種得太累了,不想再走到一起了,就駐足在兩端,有一搭無一搭遠遠地互望著。

有時有了興致,炕梢上的郎老大,將被掀開一角,說:“想過來,就過來吧!”

這邊郎娘將眼兒一麻,把臉轉向牆說:“留著你那嘟嚕蔫肉,喂貓去吧。”

或者碰到一個恰當的關節,炕頭上的郎娘,在被窩裏閃出個位兒,說:“過來活動活動吧!”

剛才還在枕頭上翻著眼望天兒的郎老大,兩眼立馬一合,驟然就起了鼾聲,還呼雷打閃的。

種了一年年的莊稼不打籽,還不如不種,不如就隔著一片田壟,遠遠地看著,閑呆著。

結婚十六年,還是兩個幹巴人兒,再不起眼的小崽兒也沒生出一個來;這等於兩人搭起的一架瓜蔓子,十六年開的都是謊花兒,現在怕是連個秋紐子都結不出來了。郎老大很灰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鈕祜祿氏在自己這支兒上算是滅了。郎娘更是泄氣,人留子孫,草留根,作了一回女人,卻一輩子懷兒裏空,等到人老珠黃,跟前連個端尿罐兒的都沒有,慘透了。

郎老大心裏越來越信服他過世的媽。當年說媒的老汪婆子將19歲的郎娘——那時還是佟姑娘,領來相親時,郎顯亭一見這閨女高顴骨,大羊眼,細脖子、細腿,活脫的一根打棗杆子,郎顯亭的興致一落千丈。他媽郎太太卻不管臉蛋和眉眼長啥樣,隻看她胸脯和屁股。俗話說:奶子大,屁股寬,身後孩崽兒一個班。這閨女胸脯像麵板,旗袍的後襟裏,連個包包都沒有,這身形怕日後養不出個好孩崽兒。隻有郎老爺一百個讚成。他說女人醜臉是夫人相,漂亮是婊子相,這模樣倒正相應。其實模樣好賴,他才不走心。他看中的是姑娘家底子厚,她爹在中街有義和泰絲房,又有振昌號皮貨莊。郎老爺見兒子不高興,私底下對他說:婚配自有婚配的理,娶妻娶德,納妾納色。佟家是有根有底的好人家,可遇不可求。要嫌閨女模樣不濟,大不了過幾年爹做主再給你說房小,到那時隨你心意挑。郎顯亭帶著對“小”的深深期待,陰沉著臉與佟姑娘成了親。可那房小還沒摸到邊兒,隨著全國解放,那深藏的期待便徹底的破滅了。這使他和她的婚姻一起頭就沒打好底子。婚後的郎老大,一連好幾年不樂和這打棗杆子似的媳婦黏糊。於是便一個人去聽戲,下小館,在花鳥魚市上溜達……後來長了幾歲,覺出兩人之間缺了啥,便想出法子和她在夜裏翻身打滾地折騰。可折騰也是白折騰,好力氣都使瞎了,兩個人還是沒變成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