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垣麵色深沉,不露分毫情緒,“堂主可曾知道,那九公主背後的帝都有著何等勢力,撇開東帝不說,單憑王族正統的名分,九域天下便人人都要另眼相看。殿下若與王族聯姻,對穆國來說是有益無害。”
“姝兒當然知道聯姻的好處,否則當時為何要費盡心機破壞王族與少原君的好事?但以現在的形勢來看,隻要我穆國保存實力,帝都與北域很可能兩敗俱傷,到時候九公主嫁與不嫁,便也無關緊要了。”白姝兒嬌聲軟語,眼中漾著冷媚的輕光,“將軍不必多慮,其實姝兒也不過是想問上一問,不知方才將軍可曾看出些什麼,又知道些什麼?”
衛垣目光在她媚豔動人的臉上轉了一轉,片刻後說道:“方才那具屍身雖然被水浸泡,麵目有所改變,這妙華夫人的模樣看去也已經十分蒼老,卻讓我依稀想起一個人。”
白姝兒道:“哦?是誰?”
衛垣抬頭遠眺,若有所思地道:“這人讓我想起九公主的生母,昔年襄帝的寵妃,婠夫人。”
“婠夫人?”白姝兒眸心倏然一收,雪月之下,掠過了一道冰寒的冷光。
赤峰山,宣國王陵。
巨大的赤石墓門徐徐滑開,現出深長寂靜的墓道。瑄離屏退侍衛,獨自一人沿著森然的燈火走向這耗費了十餘年時間數十萬工匠建造而成的宣王寢陵。一排排青銅壁燈幽暗閃爍,道路盡頭,一個紅衣男子正負手靜立,抬頭望向鑲嵌於石壁之上原本屬於宣王的黃金棺槨,四麵宏偉精致的壁畫構成一幅幅瑰麗玄虛的圖案,一眼望去,人立畫中,恍入神界。
瑄離來到他身後,暫時沒有說話。他也並未回頭,說道:“從你來到宣都的那一日起,花費了多少心思,直到今天,這座陵墓終於完工了。”
瑄離停下腳步,道:“若非君上下令日夜趕工,甚至親自督造,僅憑瑄離一人之力,這寢陵絕無可能這麼快順利完成。”
皇非轉頭看去,他在那鋒芒乍現的目光中低頭欠身,掩下眉間淺淡神色,說道:“王域剛剛傳回消息,速倫軍部日前被白虎軍重創,全軍覆滅,赤哈、莫多兩部昨日與王師交鋒,似乎也吃了不小的虧。”
皇非俊美的麵容之上閃過一縷淡淡的冷笑,“外十九部三大首領各具野心,既然他們著急,便讓東帝先行調教一下吧。”
瑄離道:“穆王發兵參戰,對我們威脅不小,外十九部恐怕抵擋不了多久,不知君上的傷勢如何了?”
皇非與姬滄息川城一戰受了不輕的內傷,但回到宣都之後閉關數日,已是功力盡複。此時赤焰軍諸將“叛國弑主”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宣都發布令旨,以為宣王複仇之名清洗餘孽,同時大肆征兵,舉國備戰。宣國素來國力強盛,不虞糧草軍餉,不過半月時間,除了烈風騎原有精兵之外,便已招募大軍數萬,單就兵力而論,足以取代曾經的赤焰軍。
皇非凝望高懸於上的黃金棺槨,道:“宣王既然遭眾將圍攻而亡,本君的傷自然也不能好得太快。你傳信出去,給外十九部首領指條路,讓他們集中兵力,進攻洗馬穀。”
“洗馬穀?”瑄離眉梢微挑,略加思忖道:“洗馬穀已屬於昔國境界,並非戰略要地,就算被攻占,對王域也不會構成任何威脅,東帝恐怕不會放在眼中吧。”
皇非揚唇道:“你放心,隻要洗馬穀受到威脅,東帝就一定會發兵救援。他雖然幹脆利落葬送息川,但絕不會坐看子民受戮,更何況,那裏還有九夷族遺民。待到王師陣腳大亂,穆王要應付烈風騎,便得付出一點代價了。”
瑄離心思靈透,一點即明,笑道:“君上當真料事如神,不想短短數日,帝都的一舉一動竟早已在君上眼中了。瑄離現在越發慶幸選擇了一個正確的盟友,如今想來,宣王死得也並不冤枉。”
石壁上一雙巨大的神獸俯身下望,目光仿佛洞穿遠古,注視著如今站立在北域王權之巔的王者。高懸在上的燈火照亮赤衣紅袍,如同火焰烈烈燃燒,令人不能逼視,然而皇非的語氣卻是冷的,“他以為每次都能贏得了本君,甚至狂妄到自斷臂膀,殊不知勝負不過一線之間,本君豈會接連兩次輸給他。”
息川之戰皇非雖去除平生勁敵,重奪兵權,但似乎並無十分暢快,較之以前風流狂傲,卻多幾分深沉狠戾,就連曾經追隨他出生入死的烈風騎的將領,現在在他麵前都頗有幾分畏懼之心。瑄離眸光微抬,帶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宣王本就是個狂妄自負的人,一個人太過狂妄,便會目空一切,除非遇到一個和他勢均力敵的人。所以一直以來,赤焰軍將領一旦戰敗唯死而已,宣王根本從未將那些人放在眼中,更加不會在乎他們的生死。但是在整個北域,無人不對宣王畏若神魔,心甘情願為之所用,這個卻是狂妄的魅力與氣度。”
皇非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好似岐山之畔劃落的流星,冰冷而又熾熱,“赤峰山相遇,我與他鬥了整整十年,他的確是個好對手,但最終還是要死在我的劍下。”
瑄離道:“所以君上正是那個與宣王勢均力敵的人,既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毀滅彼此。”
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毀滅彼此。皇非徐徐閉上眼睛,息川城中驚天的烈火仿佛仍在眼前燃燒,那人魅肆的神容也在烈火的背景下如此清晰。直到現在,他依然記得劍鋒刺入他胸膛的感覺,那生死刹那,他分明在笑,如此痛快愜意,就像多年來每一次與他開懷暢飲或是並肩縱騎,伴那星月飛揚的笑容。
麵對這冰冷的黃金棺槨時他才突然發現,十年爭鋒,十年快意,與那人在一起的時候似乎總能聽到他的笑聲,看到他的笑眸,鮮血染透劍鋒,永遠無法洗清,那雙眼眸,竟然也已刻骨銘心。
黃金棺槨下是一片空洞的黑暗,那人早已與息川城一同毀滅,他的琴,他的劍,他的人。皇非負在身後的手緩緩收緊,這雙手放眼天下已再無真正的對手,從此以後少原君劍下已再無人不可殺。這時候,瑄離的聲音忽然重新響起在耳邊,“說到底,君上還是太了解宣王,否則也不能巧妙設計,使他以為君上始終處於掌控之中。隻是有一事我卻不太明白,白姝兒與君上有殺親之仇,而且如今已經投靠穆國,君上為何這麼輕易便放她離開?”
皇非回過頭來,完美的麵容在火光之下顯得更加冷酷無情,“這女人頗有些手段。穆國此次與帝都的聯盟十分穩固,等閑難以破局,但隻要她不甘屈居人下,便一定會設法算計帝都,從中生事,本君若是這時殺了她,豈非白白浪費一枚好棋子?”
瑄離點頭道:“君上萬事料定,有備無患,但如此打算,是否還是為了那王族公主?”
皇非唇鋒冷冷上揚,道:“本君向來恩怨分明,王族與楚國這筆賬,自是要著落在她身上。你即刻替本君送一封戰書到帝都,若東帝仍舊不肯讓九公主入嫁北域,那麼,便讓他做好迎接烈風騎的準備。”
子嬈將蝶千衣交給夜玄殤後,在白虎軍中停留了幾日。十九部重兵雖有意南侵,卻被穆軍阻在雍江,一時氣焰暫熄。數日後九公主乘船回京,穆國白虎上將衛垣與統衛府上將顏菁亦隨行覲見,戰船順風順水,一日之間便到了帝都。
入城已時近黃昏,東帝卻仍在九華殿未曾回宮。子嬈聽說北域一早遣人送來了戰書,倒也不甚在意,命離司引了衛垣、顏菁前去參見,獨自便往長明宮而去。
晚雪修竹,禦湖之上薄冰晶瑩,倒映幾株寒梅嬌嬈輕放,風吹薄暮,點點幽香如縷,一路飄上衣帶雲袂,飄落岑寂沉靜的寢殿。子嬈步履輕慢,轉過織錦回廊,拂開飛龍金帷,一直入了東帝書房。案前數疊奏章散放,隨手一翻,那些振振言辭之下偶見他冷凝的筆跡,一轉一折,無不勾畫入心。她著眼看了一會兒,丹唇輕輕一勾,隱約便似輕笑,隨手丟開那些奏章回頭,一個丹紅的“忍”字突然映入眼簾。
一字隱忍,筆筆血豔。
子嬈凝眸靜立,想起那日初出玄塔,在他麵前揮袖而書,寫就這肆無忌憚的心緒,今時再見竟覺恍如隔世。世事輾轉,山河變換,多少國破家亡鐵血生死,改了蒼生運命,換了江山容顏,唯有那一個人,在她心頭翻雲覆雨,相思相見難相忘。然而他是她的王兄,天下的君主,此身重入帝都,這裏的一人一物都提醒著一個事實——無論她是否是襄帝的血脈,身心靈魂又是何人,至少在世人眼中,她是王族的公主,他是雍朝的天子。
子嬈細了鳳眸,忽然輕輕一笑,抬手處那些奏章落上銀炭,焰光騰地燃起,複又漸漸熄下,最終在她冷魅的注視中化作一縷輕煙。
此時外麵傳來東帝回宮的通報。
夜色如幕,宮人侍衛都遠遠停在殿外,隻有一人的腳步伴著重重金燈徑自入內。子昊獨自進入寢殿,走到玉案之前突然微微停步,目光側處,唇畔掠過一絲淺淡的笑痕。他自行丟開王氅,站在案前隨手翻了一下奏章,身後忽然有雙柔軟的手輕輕遮住了他的眼睛。
女子幽微的發香帶著溫暖的呼吸便在耳邊,他削薄的唇角笑意略深,說道:“回來了。”
身後女子柔聲輕笑,“你也不問我是誰嗎?”
子昊抬手覆上她指尖,含笑轉身,“長明宮中除了你,誰還有這麼大的膽子?奏章又藏到哪裏去了?”
子嬈黛眉輕掠,瞄了一眼旁邊,“那些奏章嗎?我燒了。”
“燒了?”
“燒得幹幹淨淨。”子嬈容色側映燈火,明暗間清絕妖魅,如描似畫,“既然那些朝臣說我妖女禍國,便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妖女。我與那皇非如何要他們多管閑事,當時我既不願對皇非解釋,現在自也懶得聽他們聒噪。”
子昊隨意笑笑,道:“朝臣們自來如此,直言進諫也是他們的本分,不過幾句閑話,你倒認了真。”
子嬈冷哼道:“若說本分,昔日鳳後當朝,怎不見他們如此仗義執言?庸庸懦懦明哲保身,你好心性不跟他們計較,我卻不怕這禍國幹政的罪名。這次不過燒幾本奏章,回頭讓我撞見,看我不拔了他們的舌根一個個送去刑讞司。”
子昊眼梢微微一揚,徐聲道:“朕是不是太寵你了?這般性情手段,日後怕不當真要讓你毀了朕的江山社稷?”
子嬈眸光輕轉,“怎麼,王兄可是後悔了?”
子昊扶案落座,合目淡淡笑道:“你幾時見朕做事後悔過?”
“若說這個呢,好像倒也見過一次。”子嬈在他身旁以手支頤,驀地轉眸淺笑,曼聲道:“朕這一生做得最錯的一件事,便是答應子嬈入嫁君府,讓她離開了朕的保護。這樣的錯誤已經有了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她不緊不慢,字字句句軟聲道來,正是那晚宣軍帳中他與皇非一席對話。
子昊靠在軟枕上半挑眉峰,凝眸打量那燈火深處如仙似魅的女子,火光幽幽跳動,照得那片片金雲龍紋似是在煙香之中縹緲遊蕩,繚繞糾纏,漸漸地,他便輕輕眯了修眸,挑了薄唇。她不問他如何處置那北域的戰書,他亦絕口不提此事,手中靈石串珠光芒流漾,仿佛一抹攝魂的顏色斂入那眸心,深深淺淺,染作墨色如玉一泓幽潭。待她含笑說完,他才開口道:“那些朝臣的話似乎隻對了一半,妖女雖說是妖女,隻怕還沒修煉成精,說到底總還是要朕騰出手來護著才安心。”
他的聲音稍稍有些低啞,修冷的眉目略帶三分清倦,襯那一身九龍簇雲織銀紋玄袍,燈下看去卻別有一番雍容風流。子嬈輕輕地笑,隨手把玩他腰間玉佩上的絲穗,一縷縷纏在指尖,“君無戲言,你要護便護得徹底些,反正你是九霄上仙,神通廣大,我再怎麼修煉也不過是個小小妖精,脫不了七情六欲,忘不了人間紅塵。我也不想成仙,總歸有人護著,說話算話便好。”
子昊一笑道:“放心,朕既然說過了,到死也必護你周全……”話音未落,她的手指已抵上他的唇,聲音幽柔,唇香輕漫,“別說‘死’這個字,我還沒活夠呢,你若不在,我找誰去兌現諾言?”
子昊目光微凝,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臉龐,在那輪廓迷人的下頜處微微停留,片刻後笑道:“莫非朕還生生世世被你這小妖女賴上了不成?”爐中沉香彌漫寢殿,雕梁畫棟,如染煙雲,子嬈睫光輕輕揚起,觸到他柔和清邃的目光婉轉蕩漾,仿若桃色幽幽融落深潭。她俯在他胸口輕聲淺笑,柔柔呼吸吹向他耳畔,“來世太遠太久,我先要了此生再說,我賴不賴你沒關係,反正你賴不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