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殤始終卓立不動,歸離劍似橫似斜,遙指身前,仍是一副瀟灑懶散的模樣,但任何人都知道,隻要他進劍出招,便是九天雷霆萬鈞之勢,所以紛紛注視著鋒芒淩厲的歸離劍。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麵對姬滄重重壓迫的劍氣,夜玄殤忽然間上前一步,一劍隔空向前劈去。
劍鋒離對手尚有丈餘,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但那一瞬間,圍觀眾人無不感覺到一種君臨天下、當者披靡的狂傲氣勢,皇非更是神情一動,目中精光隱現。隻有像他這樣的高手,才知道夜玄殤這隨手虛劈的一劍生出一股風起雲湧的劍氣,狂潮般向四方擴散,當遇到逐日劍熾烈的鋒芒時,與其真氣激蕩交撞,必然觸發微妙的氣機感應,而夜玄殤便可憑此料敵先機,順乎自然發招進攻。
果然,夜玄殤一劍之後忽然身形前趨,歸離劍寒芒爆現,向著對手席卷而去。
劍氣如潮狂湧,遇上逐日劍威烈的真氣,哧哧勁響之聲充斥石台,驀然間,天地仿若風狂雨驟,枝飛葉走,駭人耳目。
靠近石台的將士都不由自主向後退去,皇非卻忍不住擊掌讚道:“好一招‘破軍’!”單憑夜玄殤如此隨心所欲便進入巔峰狀態,當世之中已隻有他和姬滄這般高手能有資格與其過招。若說當年在楚都時他或有必勝夜玄殤的把握,但此時麵對歸離劍法最後精妙的兩招,最終勝負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姬滄亦是大喝一聲,“好!”逐日劍倏然凝止,跟著一道銳利的劍氣,帶著耀目電芒,往氣浪核心筆直刺去。幾乎沒有人看清劍勢何來,隻知道這一招交擊必定驚天動地。誰知夜玄殤縱聲長笑,不待姬滄招數用盡,劍下忽然使出絕妙的絞擊手法,行雲流水一般向那烈芒之側掃去。
姬滄眸透精光,衣發激揚,仿若神魔蒞世,氣勢迫人。夜玄殤以精妙手法絞中他劍氣的一刻,他的劍勢亦同時將對方鎖定,令之無法變招。直到此刻,歸離、逐日二劍尚未有半分交擊,但那種驚心動魄沙場千軍的氣勢,已令所有圍觀之人透不過氣來,紛紛生出身陷血戰、生死相搏的恐怖感覺。
夜玄殤唇邊仍舊掛著從容的微笑,心中卻頗為震驚,隻因姬滄表麵看來已經全力出手,但實際暗中留有餘地,一旦雙劍相交,觸發最後的氣機,便會有數重勁氣連續攻擊對手,似是驚濤滅頂而來,直至山崩石裂,摧毀一切。如此劍法,如此武功,非但放眼北域,普天之下能抵擋宣王三招而不傷者,恐怕最多不過五人。
夜玄殤雖已預知對手底細,但若此時變招便等於兩軍交鋒臨陣撤兵,姬滄的劍勢將立刻推向絕對的頂峰,長驅直入一舉破敵。那這一局勝負不說,今晚他也不可能有機會活著走出合璧。
“鏘!”
夜玄殤旋身移步,一劍天馬行空,反手揮出,對姬滄懾人心魂的劍法竟是視而不見,像是根本沒有把握對方來勢,隨意出手。但在震耳的驚鳴聲中,歸離劍卻仿若天成一般,準確地挑中逐日劍淩厲的鋒芒。
勁氣爆破,夜雨激狂。
姬滄亦是了得,身形向側橫移,振袖一劍順勢掃下。夜玄殤倏地靜立,歸離劍卻在手中化作一道驚電,直擊日芒中心。
“當!當!當!當!”
雙劍交擊之聲連串激響,一時間勁氣激蕩,風雨急旋,石台丈許空間之內,竟然生出千軍萬馬對戰廝殺的慘烈意味。赤焰軍將士人人身經百戰,殺人如麻,卻從未像此時一刻感覺驚心動魄。
兩道人影倏然分開,所有的招式停止,風雨亦似暫息。但沒有人感覺輕鬆,雨水漫過石台,仿佛血流成河,千裏赤地,生死之戰一觸即發。
數千人屏息靜氣,都知道接下來一劍即將分出勝負,但誰也無法預知結果。穆國新王對上北域霸主,無論武功氣勢還是後果影響,都是九域空前絕後的一戰,誰勝誰負,誰傷誰死,無不微妙地牽動著諸國對峙的形勢。
雨光之下,姬滄長袖無風自起,金色的光華自劍鋒徐徐擴大,目中透出點點懾人的異芒。夜玄殤改為雙手握劍,斜指對手眉心,唇畔輕笑略帶鋒寒,仿若淵渟嶽峙,不可撼動。
驀然間,一聲長嘯龍吟而起,兩道劍光,似是兩條驚龍穿雲直下。黑暗的天空中雷行電走,一聲巨雷轟然炸開,滾過厚重的雲層,響徹在漆黑的天地間。
烈雨冬雷,九霄雲湧。萬千雨絲像被閃電照亮,驟然反射出刺目如盲的驚光。天地仿佛消失在所有人眼中,唯餘兩道驚天的亮光直擊石台,但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夜玄殤與姬滄同時飛退,瓢潑大雨頓時傾天而下。
如瀑如注的暴雨中,姬滄衣發長舞,縱聲狂笑,“哈哈,痛快!給我拿酒來!”立刻有人抬來數壇美酒送到台上,姬滄揮袖卷起一壇,拍碎封泥傾入口中。夜玄殤亦是仰首痛飲,哈哈大笑道:“今夜得與宣王一戰,著實暢快淋漓,奇嶺三城從此便歸宣國所有,玄殤絕無怨言!”
子嬈此時靠近台前,看到石台右方有兩個幾不可見的足印。原來方才兩人同時退步,姬滄足下片痕未留,夜玄殤卻在巨石之上印下了些許痕跡,那麼這一劍,便是他輸了半分。奇嶺三城名為三城,實為一關,與褚山關一樣,乃是穆、宣兩國邊塞要地,如此一來便成了宣國領土。姬滄飲盡美酒,拂袖將空壇丟下台去,舉劍道:“好!我們還有一劍,放馬過來吧!”
夜玄殤負劍微笑道:“歸離劍法最後一招,名為‘同歸’。宣王方才硬接我破軍之式,不妨調息片刻,以免最後一劍不夠盡興。”
兩人剛才正麵交鋒,劍下真氣強橫無匹。夜玄殤落地時借勢緩衝,將逐日劍霸道的劍氣盡數卸去,所以石台上現出淺淡的痕跡。姬滄卻是全然以自身真氣化解歸離劍的攻勢,劍氣淩厲,難免震動經脈,必然會受些內傷。夜玄殤與他交手十分痛快,生怕最後遺憾,亦是光明磊落,不願占此便宜。姬滄武功高強,素無敵手,這點內傷並不曾放在眼中,方要說話,卻聽有人笑道:“穆王這幾式歸離劍法真是看得人心動不已,你若不介意,不如將這最後一劍讓給我吧。”
雨光之下,皇非白衣飄飄,含笑前來,抬眼間掃向姬滄,挑眉相問。此時雨勢漸收,已不像方才那般駭人,絲絲縷縷的清光落入他寒潭般的俊眸,不斷反射出明亮的色澤,仿若漫天星辰美玉,刹那間令人心動神馳。姬滄看了他片刻,眼中忽然掠過一絲豔冶的魅光,仿佛極是歡喜,收劍說道:“你若感興趣,那這一劍便由你來吧。”
皇非微笑轉身,對夜玄殤道:“穆王今晚已連戰數場,倘若此時接我劍招,難免有失公平,不如休息片刻,稍後恢複體力,我們再一決勝負。”
夜玄殤橫劍在肩,注目於他,片刻後說道:“君上似乎有傷在身,玄殤本便勝之不武,無須再行此舉。隻不過若是君上出手,那我們的賭注便需換上一換。”
“哦?”皇非眉峰微微一動,問道,“穆王要與本君賭些什麼?”
夜玄殤道:“這最後一招倘若君上勝出,穆國三千裏城池任君挑選,但若是玄殤僥幸得勝,卻隻要君上一句話。”
皇非道:“非願聞其詳。”
夜玄殤舉劍前指,“君上倘若輸了這招,便需親口解除曾與帝都締結的婚約,還王族九公主自由之身。”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詫異。九公主在新婚之時與少原君翻臉決裂天下皆知,王族亦因此發兵滅楚,但從名義上說,王族公主已經嫁入君府,便是如假包換的少原君夫人,除非皇非親口休妻,否則婚約既成,生死成契,絕無輕言反悔的道理。雖說王族單方麵取消婚約也無不可,但畢竟於禮不合,九公主日後即便再行婚嫁,終其一生也是少原君上堂之妻,無可否認的君府夫人。
夜玄殤突然提出這一條件,火把深處子嬈鳳眸微微揚起,瞬間流過清魅的柔光。皇非眼神卻透出犀利的鋒芒,忽而仰首長笑,說道:“穆王若敢與我以國都邯璋交換,這場賭注我們便一言為定!”
“好!”夜玄殤痛快道,“君子一言。”
皇非拔劍出鞘,“駟馬難追!”
一眾嘩然聲中,夜玄殤劍鋒光綻,說道:“君上請。”此時夜風拂至,細雨飄灑,山野變得寂靜無聲,眾人耳邊卻忽然響起一聲幽冶的歎息。那聲音輕輕淡淡,縹縹渺渺,仿若夢裏花開,水中幻影,令人覺得無比的舒適、無比的動聽,隻聽一個女子嫵媚輕笑,淺聲悅耳,“夜玄殤,你在這兒喝酒賭劍,卻拿人家的婚約下注,唉!你若是不小心輸了去,我豈不冤枉?”
話語飄來,隻見赤焰軍中有道人影迎風而起,掠至台上,廣袖輕揚,身上軍甲散開,現出流光輕燦的雲衣。那女子落向夜玄殤身旁,在雨絲下輕輕一笑,眸光稍轉,所有赤焰軍將士無不生出驚豔的念頭,心道難怪少原君與穆王肯為她傾城傾國,一賭勝負,這般驚世絕塵的容色,動人心魄的風姿,除了王族九公主外,還有何人?
子嬈掃了皇非一眼,轉而挑眸睨向夜玄殤,唇畔笑意如絲,“你這人呀,剛剛那條件未免也太不合算。既然跟少原君比劍,你就應該賭雲湖酒泉才對,賭什麼婚約,這麼無聊。”
夜玄殤目視於她,麵露微笑,“雲湖玉髓酒雖然溫潤香醇,但不夠烈性,也不是很合我胃口,不過你若喜歡,咱們賭了來就是。”
子嬈道:“雲湖玉髓若跟雪域銀倏相比,自是醇厚有餘而清冽不足,較之驚雲冽泉,也少了三分縹緲之氣,失之香濃冶麗。但那酒色澤雅致,回味綿長,最宜月下花前,最合金杯玉盞,且觀且飲,別有滋味,天下名酒可列其一,少原君府上有此珍品,不可不賭。”她一邊說著,一邊側首輕笑,看向皇非,“夫君意下如何?”
皇非自從子嬈出現,臉上一直神色不動,此時冷冷揚唇,火光之下看去,倒似是一弧銳利的淺笑,說道:“夫人有此雅興,本君自當奉陪,卻不知夫人的賭注又是什麼?”
子嬈魅眸流轉,淺笑惑人,“夫君若是當真殺得了宣王,與王族重歸於好,又有什麼不能商量,我們之前不是也都說過嗎?夫君要我跟你回來,我這不是也來了?隻要夫君肯履行承諾,日前我曾說過的話,總是算數就是。”
此言一出,便聽姬滄一聲冷哼。皇非心中亦不由惱怒,她這分明是當著宣國三軍挑撥離間。且不說這幾句話真假摻半,就算全無此事,赤焰軍眾將也不會輕易相信。他眉心一蹙,方要說話,卻聽姬滄森然道:“九公主若想動手下注,不如本王陪你賭一場算了。”
所有人都聽得出這話中充滿了森寒的殺意,子嬈方才還是笑意盈盈,此刻卻將容色一冷,目光如霜直刺過去,“宣王要與我賭劍也可以,但是如果你輸了,便要當著天下人的麵,從支崤城一步步跪叩天闕,拜上帝都,在九華殿前對我王族立誓稱臣,永不背叛,宣王可有膽量賭這一局?”
話語落處,赤焰軍眾聲嘩然,將士無不色變。姬滄卻怒極反笑,說道:“本王先殺你這妖女,而後踏平帝都,讓你知道王族氣數已盡,今日誰主天下!”他說話時向前邁了一步,一股淩厲的真氣仿若狂陽烈火一般卷向石台,催得人人發膚如炙。夜玄殤忽然腳下一動,趨向石台坎位,笑道:“宣王與我尚有一劍勝負未決,不如今晚有始有終,免留遺憾。”
他踏足的位置正是對手真氣最弱之處,風雨中劍氣隱現,玄衣飛揚,兩人之間頓時有一重雨光旋風般激起,形成一股逼人的氣浪。皇非俊眸一揚,手中赤芒爆閃,“方才賭約已定,穆王莫要忘了你的對手是本君。”
夜玄殤朗聲大笑,說道:“君上不妨放馬過來!”
子嬈掌心倏地升起一朵血色妙蓮,夜雨下靈石清光燦爍盈空,衣發如舞,嬌聲清笑,“如此正好,咱們以二對二,誰也不吃虧。”
四人真氣催發之下,石台四周形成重重急遽的氣流,向著外圍不斷擴大。赤焰軍部眾被迫再次後退,最後隻能依稀看見急雨之中赤袍白衣,玄影飛舞,周圍雨氣雲氣疾轉不休,風聲嘯聲不絕於耳,仿佛一場震動天地的巨變即將到來,可見四人一旦動手,將是怎樣的激烈局麵。
赤焰軍諸將雖以真氣護體,仍覺十分辛苦,但誰也不願錯過這難得一見的對戰,都盡量不再後退,注視著長風台上的動靜。萬俟勃言與柔然族人站在右首觀戰,正心想萬一子嬈與夜玄殤不慎落敗,柔然族是否要設法援手,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勃言王子,請借步說話。”
萬俟勃言回頭看去,神情隱約一震,他身後一名黑衣人微笑點頭,轉身而去。這時所有人都正看著台上一觸即發的對戰,誰也沒有注意這邊。萬俟勃言對族人略作示意,隨即抽身離開。
那黑衣人在前先行,繞開長風台防守範圍,閃身轉入一片樹林。萬俟勃言隨後趕到,隻見林中破廟裏有人迎出,哈哈笑道:“是聶兄回來了,可見到那柔然族王子了嗎?”
之前那人摘下帽子,轉身道:“王子請進。”其人正是冥衣樓上郢分舵舵主聶七。萬俟勃言之前曾在楚都見過聶七一麵,此時進得廟中,隻見另有十餘人在內。剛才說話的年輕男子乃是冥衣樓赤野分舵舵主蕭言,此時抱拳道:“勃言王子,久仰大名!”冥衣樓兩大分舵在北域名聲極盛,萬俟勃言急忙還禮。聶七隨後一一替他引見,左邊手持折扇的老者便是漠北分舵舵主易天,右首三十餘歲麵帶刺青的男子乃是妙手神機宿英,其後則是邯璋分舵舵主、穆國上將顏菁,以及無事不知的金媒彥翎,另有一名女子翠衣黃衫,英姿秀麗,頗具大家風範,竟然是躍馬幫幫主殷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