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專欄

作者:江婉琴(安徽)

7年前的夏天,我去看奶奶,她笑意盈盈地說:“叫你不要來,你大個肚子不要亂跑。”但其實在背後已經數叨我幾個月都不去看她、沒良心之類的話。我拖著略微笨重的身體,略帶怨氣和擔心,坐了30公裏的汽車,出現在她麵前。她煞有介事地給我算兒子還是女兒:“肚子小又結實,後麵完全看不出來,十有八九是兒子!”我有了逗她的興致:“兒子有什麼好,女兒好啊,看你這麼多孫女都對你好!”奶奶邊收起西瓜,告誡我不能貪吃,邊叨念起那段不知提了多少次的往事:“是啊,兒子女兒都一樣。當年你媽懷孕4個月回來打胎,4個月了還打什麼,都有人形了!是男是女我都要!結果又是女兒,你媽都懶得看,你爸從部隊回家,在巷子口三娘就告訴他了,他一聽也不大高興。我要的,我是喜歡。”初聽此段,我幾乎要哭,受盡天大委屈,不依不饒找父母對質,他們勉強承認了上半段,後麵的內容,一定說是奶奶添油加醋。說得次數多了,我便釋然,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比別人多那麼多偶然的際遇,冥冥之中似乎已與眾不同了。奶奶說著拿出兩個紅包:“一個給孩子,一個給你。你生的時候是最冷的天,我可能去不了。”我不收,她緊緊按住我的手:“拿著!”一語成讖,奶奶沒有活過那年的冬至。

那是一個清冷的早晨,她一如既往在煤爐上熱著泡飯,和門口天天經過的賣菜小販招呼了幾句,還買了一把青菜打算中午煮麵,去上個廁所,哪知在馬桶上就再也沒有起來。大約過了半小時,住在隔壁的我叔叔過去拿什麼東西,才發現老母親躺在地上,褲子沒有提,表情卻很平靜。

算起來,和奶奶真正相處的時間,隻有高中三年的周末。當時我沒考上本地的重點中學,花錢去奶奶所在縣城的省重點學校,她很慷慨地出了一大半的入校讚助費,還擔負起監管我周末生活的重任。我基本周日上午步行大半個小時去奶奶家,早早地吃了中飯就打著做作業的名義鑽進房間,一直到吃晚飯才出來。吃過午飯,她出去打幾圈麻將,過了下午4點就匆匆回來給我準備晚飯,有時炒一碗肉醬讓我帶去學校。我嫌裏麵的肥肉太多,溫度一低白花花凍在一起,拿來吃泡麵都覺得油膩。她對我的表情視而不見,用布袋子包好,或者再放幾個蘋果梨子什麼的:“趕快走吧,晚自習別遲到了。”那種不由分說是她一以貫之的姿態,我不再抵抗。看見她廉價的便鞋,讓我覺得厭惡又難過。我們程式化的言語再帶不出多餘的信息,反倒是在她房間裏的幾個小時留下了房間的氣息。

怎麼用語言來形容她房間的氣息呢,裏麵一定有麝香止痛膏的味道,她的背上、抽屜裏常年都會有。那時我天真地以為,人老了自然會和這些東西相伴。還有老年人身體的氣味,從那些更換得不太勤的枕巾和被子一點點散發出來,鋪在被子上的舊皮襖估計有20多年了吧,她一直強調是高檔貨,甚至從來沒有穿過,年輕時候舍不得穿,年紀大了穿上身又百般不適,隻有日複一日蓋在被子上,伴她入眠。糕點的氣味被藏在鐵箱子裏,奶奶說想吃就拿,我毫不客氣地品嚐我姑姑嬸嬸孝順她的吃食,並且幫助她甄別哪些已經回潮、變味或者發黴,奶奶一聽會說“哦,我來處理”。但第二周第三周還是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並不丟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姐從小跟著奶奶長大,一直到6歲才分開,兩個堂妹也比我跟著奶奶的時間要長。我的生命幾乎是她給的,但對她的記憶最稀薄,還沒來得及為此道謝,她已經永遠離我而去。甚至她的葬禮,我也因為大著肚子而被禮俗拒之於外。

奶奶去世後,我爸才想起自己60歲大壽提前收到的紅包,她似乎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隻是我們都還以為她身體康健,能活得長長久久。這些年,大家似乎都已淡忘了,隻是偶爾在某個場景的觸動下,才會提起她。但又因不善於表達感情,羞於提及“想念”之類的詞語。前幾天吃晚飯,憶起舊事,我爸不無悲傷地說:“這些話,我還能對誰說呢。”如果奶奶還活著,他也許隻會以抱怨或不屑的口吻表達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