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浪暖(上、下集)
電影劇本
作者:劉是
上集
1.鹽堿戈壁灘日
白花花的駱駝刺,白花花的戈壁灘,遠處孤零零的一叢紅柳樹也是白花花的。
鹽堿灘緩緩地延伸向遠方,綿延起伏的低矮山脈,沒有盡頭,一切都顯得幹燥之極。
風中,一團駱駝刺滾成了一個輕盈的大球,無聲地滾動著。
一隻老鷹懸在高高的空中似乎一動不動,石堆後邊,倏地閃出一隻什麼動物,不知去向。
遠山腳下,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在移動,拖著長長的塵煙。
2.戈壁灘上日
遠遠地,像黑熊一樣地走來兩個人,他們穿著油田的製服,草黃色,厚厚的棉服,棉服外邊縫著一道道明線,像瓦楞鐵一樣。兩人戴著巨大的翻毛皮帽子,顯得人臉很小,分不出男女。
這是一對青年男女。男人叫方茂華,二十三歲,黝黑,農民孩子的長相,碩長,結實,勻稱,眼睛小小的,細細的,身上散發著動物的野性。女人尚曉瑛,高挑,結實,長相不漂亮,二十七八歲。他們默默地走著。
幹燥的戈壁,走路的人腳下都冒著塵煙。
方茂華背著一個馬桶包走在前邊,他張著嘴,不斷地用舌頭舔舔自己幹裂的嘴唇。他走到前邊看看,不時地回頭張望著落在後邊的尚曉瑛。尚曉瑛走得很慢,病怏怏地強撐著自己。
方茂華跑到尚曉瑛跟前,彎下腰,要背著尚曉瑛走。尚曉瑛警惕地推開方茂華,盯著遠處看了一會兒,然後示意他看遠處。
白花花的大地盡頭,一個小黑點兒在移動,漸漸看清了,是輛車,是輛212吉普車。
方茂華趕緊跳到一個高坡上,朝著黑點兒揮著手。
好一會兒,終於那黑點兒朝他們的方向轉過來了。
尚曉瑛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泥一樣。方茂華回來,坐在尚曉瑛的身邊,關心地問著尚曉瑛什麼。
212吉普車停在他們身邊。
方茂華看到車上下來的人,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愣了,慌忙叫了一聲:“師傅!”
3.吉普車上日
吉普車顛簸著,方茂華和尚曉瑛坐在後座。
孟師傅一言不發地開車,旁邊坐著服務公司辦公室主任小常。
方茂華:“師傅,喝口你的水吧。”
孟師傅回手遞過大茶缸子。
方茂華捧著大茶缸子“咕咚咕咚”痛喝一氣。突然,他停下來,把大茶缸子遞給尚曉瑛,尚曉瑛輕輕推開他的手。方茂華繼續喝著,直到喝空了,才把大茶缸子放回師傅那邊。
車裏沒有人說話。
方茂華突然醒悟到什麼:“太巧啦?師傅,您這是去哪兒?”
孟師傅沒搭話。
小常回頭看看方茂華,假裝無意地瞟了瞟尚曉瑛,笑嘻嘻地搭話:“巧逑,找你小子五天了。你知道馬主任派出多少車找你倆?你這回名氣大啦。”
方茂華聽完,悶了,他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尚曉瑛。
尚曉瑛隻是看著窗外。
方茂華伸手拍拍小常的肩:“蹭顆煙。”
小常一拍衣服兜:“嘿,剛抽完最後一顆。”
孟師傅開著車,伸手向後邊遞了根煙,方茂華趕緊接過來。
孟師傅也遞給小常一根煙。
尚曉瑛一直沉默地看著窗外。
4.鴨兒溝油田大食堂黃昏
老式的後廚,無煙煤回風灶,黑乎乎的大案子、大鍋,沒有什麼是亮晶晶的。灶眼兒的火苗躥得老高,火光晃得屋子裏時明時暗的。
鴨兒溝石油總公司服務公司革委會副主任馬成禮精明,幹瘦,結實,是個幹活兒的出身,四十多歲,常年不見風雨顯得很白淨。他正端著大茶缸子在後廚督戰,什麼事急得馬主任直冒汗。
幾個廚師、服務員像木頭一樣地戳在那兒,愣愣地看著馬主任。
馬主任緊貼著廚師麵前站著,慢聲慢語地壓低聲問著廚師:“你到底有幾條魚?”
廚師:“就、就、兩、兩條。”
馬主任:“就兩條,還這麼敢下鹽。”
廚師著急地撓著頭,眼睛盯著馬主任。
馬主任低著頭圍著廚師轉了一圈:“還嘴歪歪啥哩!真他媽‘鹹師傅,淡徒弟’。”
案子上擺著一個大魚盤,兩條燒好的魚躺在裏邊,一把小勺放在旁邊。
廚師愣在那不敢動,廚房裏沒人敢說話,馬主任來回轉著磨。
廚師小聲試探著出了個主意:“把、把魚洗、洗,水,水衝衝?再澆汁兒?”
馬主任一下站住,湊到廚師麵前,鼻子尖對著鼻子尖地看著他。
廚師後退幾步,話音都顫抖了:“馬主任,我能弄、弄—弄……吃不出來……”
馬主任看著廚師,喘了一口氣:“夯客子!”把茶缸子狠狠地往案子上一墩,“你這是有意要壞我呀!破壞革命生產呐。今天我這有多大的事情……”他氣得也結巴了,“你、你、你這是算計我,我饒、饒不了你!”
廚師完全亂了,慌得他拿著肮髒的抹布,來回地擦著魚盤的邊。
馬主任手指著外邊,咬牙切齒地瞪著廚師:“你糊弄他們……你也糊弄我?”他回頭看著遠遠圍著他站著的人們,“呲眼窩子看什麼?我又不是魚。”他靜了一下,轉身,衝著傻站在麵前的一個黃毛小辮的女服務員,“麻煩你,小同誌,先把菜上去,行嗎?”
女孩四下看了一下,確認是在說自己後,慌張地端起魚盤就走。
馬主任氣得狠狠地一跺腳。
廚師趕緊過來,從她手裏拿回魚盤放在案子上,把另一盤“韭黃炒雞蛋”塞到她手裏,推她出去了。
5.食堂大廳黃昏
黃小辮女服務員端著盤子,慌張地走過去了,她還不時地回頭看看。
6.食堂小包間黃昏
簡陋的包間裏熱氣騰騰的,一個大桌子上擺著幾個菜、酒,圍坐著幾個領導,他們都是藍的、灰的幹部服打扮,都是中年男人。
方今有一身油田棉服打扮,黝黑、精壯的漢子,四十多歲,但顯得更老一些,像五十多歲的人。
周書記一看就是個很能平衡的人。
老領導看得出是這桌人的頂頭上司。
坐在最下手的一個幹部起身先給老領導倒茶,再給大家倒著茶。
老領導品了口茶,搖搖頭:“這茶可不怎麼樣,哪天請你們喝喝我的茶。老周同誌……”
周書記趕緊點著頭,目光看著老領導。
一個幹部趕忙起身出門去了。
老領導:“這次換班子,要特別注意大膽使用年富力強的基層幹部,新鮮血液嘛。”
周書記掃了一眼方今有,試探著問老領導:“是,是。您看……”
老領導看著周書記,並沒有順著他的眼神看方今有。他環視著所有在座的人,不緊不慢地:“別跟我要人,老周。你手下這麼多公司,藏龍臥虎呐,你可別藏著人。哈哈哈!”
出去的幹部推門進來,把一個熱騰騰的大茶杯放在老領導眼前。
老領導順手端起茶杯,喝口茶,笑著四下看看,似乎在找著誰。
大家都端起茶杯,都跟著笑了……
7.吉普車上黃昏
車窗外,遠處起伏著昏暗的山脊,一根接一根黑色的電杆閃過。
四個人坐在黢黑的車裏。
小常:“華子,透露透露嘿,這幾天你們哪兒玩兒去了?”
方茂華看著窗外。
昏暗的車裏,隻有發動機的聲音。
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
小常猛然又冒出一句:“得啦,你杆兒多硬呀,你能有什麼事呀。回去可想著給你師父上包煙。有沒有我份兒,隨你啦。”
方茂華暗地裏拉緊尚曉瑛的手,尚曉瑛悄悄地抽出手,側目示意他注意前座。
8.鹽堿戈壁灘夜
戈壁灘沉入昏暗,天地渾然了。
212吉普車亮著小燈,像小蟲子一樣在昏暗中跳著。
9.食堂小包間夜
大家還是沒有動筷子,都認真地聽老領導說著什麼。
門開了,笑盈盈的馬主任帶著服務員們進來了,服務員端著一個大魚盤跟著他。他接過服務員手裏的魚盤放在桌上,輕鬆熱情地環視四周:“我的老領導,周書記,各位領導,嚐嚐我們搞的革新菜——鰉魚燜豆腐,正正經經青海湖鰉魚,難搞呀。”他邊說邊掃視著大家,他看到方今有,說,“今有同誌,我的老大哥。”
老領導笑眯眯地看著馬主任指揮著服務員一道道上菜。
馬主任小聲叨叨服務員上菜擺得不規矩,自己下手布置好。
老領導笑著跟周書記說:“好家夥,老周,你這個鴨兒溝真是沒有人啦!”
大家一時沒明白過來,都看著老領導。
老領導:“你讓這個大主任親自上菜,我還怎麼吃得下呀?”
老領導笑了,大家笑了。
馬主任給老領導斟滿酒,自己倒上一杯酒:“哎喲,我不給老領導上菜,叫在座的誰給您上菜呀?誰不比我官兒大呀?”
老領導更是笑得開心。
“敬您一杯,我永遠是您的小馬兒。”馬主任一仰脖,酒下去了,跟沒喝一樣。
老領導拿起筷子,大家都拿起筷子。
馬主任看見老領導嚐了魚,趕緊過來問:“我的老領導,咋樣?豆腐賽魚吧?”
老領導嘴裏滿滿地嚼著,十分陶醉地點著頭。
馬主任給老領導挑了塊魚肉放在他的盤子裏,再夾兩塊豆腐,他下意識地把它們擺整齊。
老領導對周書記說:“要不,這個馬成禮……你調他去采油吧。”
馬主任和大家都愣了一下,一直默默無語的方今有也愣了。
老領導:“他,大能人呀,準能弄出油來。”
馬主任趕緊搭話:“我聽您調遣。”
周書記:“好呀,這下我們的油產量就上去了……”他說完覺得自己有些不得體了,趕緊端起酒杯。
老領導看看周書記,看看大家,調整一下坐姿:“玩笑是玩笑,不要埋沒人才呀,那可是我們黨的損失呀。”
周書記馬上坐正身子:“您看,這次換班子……”他回頭看了一眼馬主任。
馬主任趕緊一揮手,讓服務員們都退下,他過去把門關好。
方今有抿著一口酒,有意無意地掃了馬主任一眼。
馬主任回到桌邊,拿起酒瓶,耳朵支楞著,依次給每一個人細細地斟上酒。他給方今有倒酒時,從後側悄悄地端詳著他。
10.鴨兒溝石油公司大院夜
212吉普車進了大院,方茂華、尚曉瑛、小常他們仨下了車。
孟師傅推開司機門,要下車卻沒下,他和站在下邊的方茂華對視了一下,他張張嘴,看看一旁的尚曉瑛、小常,把話又咽回去了。他關上門,開車走了。
小常伸伸懶腰說:“馬主任說了,你們回來先去他辦公室。”
方茂華沒吱聲,看著遠去的212吉普車。
小常自己轉身走了,他看看遠處辦公室黢黑一片。他沒走幾步,又回頭看著方茂華:“要不你們明天一早去吧。”小常走遠了,到黑影裏,他掏出根香煙點著了。
遠處又有輛212吉普車駛進大院,駛向車庫。
尚曉瑛拉著方茂華走到大道旁黑影裏:“看見了吧,可不敢大意嘍?”
方茂華看著小常走遠的方向,笑了:“這孫子!”他回頭跟尚曉瑛說,“嗨!沒事兒,我有辦法。”
尚曉瑛想伸手摸摸方茂華的臉,看看旁邊,又趕緊收回自己的手:“還記得我們說好的嗎?”
方茂華一扭頭,輕聲笑了,趕緊學著阿爾巴尼亞電影裏的樣子,把手指豎在嘴邊上,還不熟練地擠了一下眼睛。
遠處又有一輛212吉普車,駛進院子。
方茂華、尚曉瑛伸出彎著的小拇指,默默地拉了拉鉤,默默地分開走了。
11.鴨兒溝石油公司俯瞰夜
鴨兒溝石油總公司大院,好幾個下屬分公司都聚集在這裏。大院其實就是在低矮山穀之間的一個巨大空場上趴著的幾處建築和一排排的紅磚房。
山穀中,孤零零的大院子,就像一座沒有人煙、沒有出口的城堡。一條大道夾在山溝之間,穿過大院,兩頭直通通地伸向遠方。再走遠一點,就是寸草不生的荒野,低矮的山脈,綿延無盡。
此時的大院裏,昏黃的燈光星星點點。
12.家屬宿舍院夜
長長的排房,各家窗子裏透出不同亮度、不同顏色的光線,照在地上成為一條條的光柵。
方茂華摸著黑往家走去,黑暗中不時有人招呼他。
女聲:“嘿,茂華吧?”
方茂華含含糊糊支應著往家走。
另一女聲:“嗨呦,一個人兒?”
男聲:“嗬!華子,你丫哪兒去啦?”
不少家的窗戶突然亮了,屋裏的人聽到外邊的說話聲,紛紛掀起窗簾往外張望。
13.方今有家夜
兩間房,發黃的灰皮牆,剝落出土坯磚來。磚地已經看不見磚了,成了硬泥地。
屋裏沒有幾件家具,一牆的獎狀,地上戳著兩截鑽探岩芯,一看就是沒有女人的家。
屋子中間,辦公三屜桌當飯桌,房梁垂下一隻15瓦的電燈泡。
推門進來的方茂華,站在屋門口,抻著頭,左右看看,試探著叫著:“爸,爸。”
沒動靜。
方茂華悄悄走到裏間門口,慢慢推開裏間的門,側目往裏一看,沒有人。又慢慢倒著回到屋門口,背身用腳“哐”地把屋門踹上。他拎著馬桶包隔著裏間門“嗖”地丟進裏間的床上,叨叨著,走到燈下的餐桌前:“操,就是不關燈!說你丫多少回了,就他媽不長記性!這是公家的電,懂不懂!”他一屁股坐在桌邊。桌上擺著對扣著的一對大碗,他掀開大碗,看看裏邊的兩個大饅頭。他起身到牆角的櫥櫃,拉開櫥櫃,亂翻著,翻到一塊鹹菜,一張《參考消息》,他拿著報紙回到桌邊坐下,拿起饅頭就是一口,沒想到,饅頭幹硬,他一塊一塊剝掉幹饅頭皮,看著報紙。
方今有推門進來,站在門口看著方茂華。
方茂華一愣,站了起來:“爸。”
方今有“嗯”了一聲,坐在桌子另一邊。他看看方茂華手裏的饅頭,看看桌上的鹹菜,起身到後邊小屋去了。
方茂華坐下,默默地掰著饅頭皮,偷偷回頭看著後邊小屋。
一會兒,方今有回來了,拿著一個罐頭放在方茂華的眼前,坐下來,默默地看著方茂華。
方茂華打開罐頭,狼吞虎咽起來,很快就吃完了。他起身把罐頭放到櫥櫃裏,回來扣好大碗,把桌上的饅頭渣劃拉到手裏,倒在嘴裏,坐好。
方茂華:“那什麼……”他看了一眼方今有,又起身,給方今有端來碗熱水,“我們幾個哥們兒到敦煌玩兒去了。”
方今有挪挪屁股,調整好坐姿,用眼睛盯著他。
方茂華實在沒有底氣了:“還有……有尚曉瑛,食堂那個新調來的女的,打飯的,您見過吧……”
方今有不錯眼珠地看著他。方茂華不敢看著方今有。
方茂華:“其實,就我們倆去的……就是去玩了。”
方今有打開桌上的大碗,拿起一塊饅頭,盯著方茂華,啃了起來。
方茂華:“星期天,一高興就走了……誰知道,回來沒班車了,真沒想到誤在那這麼多天……沒別的。” 說著,瞟了一眼方今有。
方今有還是不錯眼珠地看著方茂華。
方茂華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這次真的是我不對,可……向毛主席保證。”
方今有沒答話,他喝了口水,把饅頭放下,把桌上的饅頭渣劃拉到手裏,倒在嘴裏。
方茂華低著頭,不敢看著方今有:“……我這次給您惹事了吧?”
方今有想了一會兒,眼睛看著前邊:“你給自己惹事了。”
方茂華沉默了。
方今有停了停,慢慢地說:“你真的幹嘛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問題的性質。”
方茂華抬起頭看著方今有。
方今有扭頭看著方茂華:“背著組織私自出走五天,這是什麼問題?”他輕輕敲了下桌子,“你們是一男一女呀!”
方茂華低下了頭,方今有看著方茂華。
好一會兒,方茂華抬起頭:“那我怎麼辦?”
沉默。
一會兒,方今有站起來,戴上帽子。
方茂華跟著站起來,看著方今有:“去哪?”
方今有走到門口,回身看著他:“去隊裏,爭取主動。”
方茂華看看桌子上的饅頭,轉身走到櫥櫃那邊,打開櫃門,拿出剛才的罐頭:“那您先吃完再去。”
14.女職工宿舍傍晚
到處淩亂地掛著各種顏色的內衣,外衣,布條,像熱帶雨林枝垂藤蔓。一排排雙層床,一堆姑娘們和兩三個男青年坐在下層床上,唧唧喳喳的。
上層鋪上趴著個女孩,埋著頭寫著什麼,她翹起來兩隻腳,兩隻腳還互相拍打著。
黃小辮女孩走進宿舍,抱著晾曬的毛毯,邊走邊回頭看著什麼。她走到床邊,把毛毯丟在上層床上。她爬上來,“撲哧”笑了。她躺在蹺著腳的女孩身邊,拿起女孩身邊的口琴,仰麵朝天地玩著,輕輕地吹出幾個音來。她突然想到什麼,翻身湊到女孩耳邊,嘀咕了幾句,說完,捂著嘴,不出聲地笑得自己滾在床上。
翹著腳的女孩猛然坐起來,是尚曉瑛。她一下愣住了,拉過黃小辮的耳朵,說著什麼,黃小辮點著頭,
尚曉瑛翻身下床。
15.食堂大廳夜
高大空曠的大食堂,一頭是舞台,另一頭是一排帶窗口的白油漆櫃台,這是賣飯的窗口。窗口的後牆上,高高的是兩個放電影用的黑洞洞的小窗口,牆角放一個鎖著的電視櫃。
空曠的場地上,散亂地擺著幾十張粗壯的、白茬木的桌子,到處都是白茬木的凳子。
舞台上,一陣大聲的喧鬧,一群小夥子和幾個女孩打鬧在一起,他們嬉笑著把方茂華按在地上“看瓜”。
方茂華躺在地上,手捂著褲襠,高個兒騎在方茂華身上按著他。
高個兒:“你星期天早上走,說什麼來的?”
方茂華:“我是說晚上回來請酒,我不是沒想到晚上回不來嗎!”
好幾個人擁上來七嘴八舌地。
男青年甲:“那你回來一個酒字不提啦?”
女青年甲:“多少天啦?”
他們把方茂華壓倒在地上,兩個女孩過來就扒方茂華的褲子,方茂華緊緊縮成一團。
高個兒:“狡辯呐?我們天天給馬成禮編瞎話,給你扛著。你對得起各位老大嗎?”
方茂華:“我有罪,我該死。發工資,一分不剩,全喝嘍。”
又是一片起哄聲。
方茂華:“不是,哥們兒……”他打著滾兒,拉著長聲兒嚎著,“‘ 三爺’!你還不信我‘胡彪’賢弟嗎?”
大家一哄而上,亂喊著。
女青年乙:“不行,他還沒招呢!”
女青年丙:“到底幹嘛去啦?”
男青年乙:“交代!”
男青年丙:“對,交代作風問題。”
突然,蹭地一下,方茂華站了起來,板起臉來:“誰作風啦?誰作風啦?”說著就動手推男青年丙,“操,誰說我跟誰急!”
大家都愣了。
男青年丙也愣了:“外邊這麼說的……”
高個兒和幾個哥們過來趕緊勸架。
高個兒:“嘿,華子,嘛呀?都是自己哥們兒……”
大門慢慢開了。
舞台上,人們突然感覺到什麼,大家慌忙站好隊形,唱起歌、跳起舞來。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台上不知誰往下一看,大喊道:“嗨,尚曉瑛,你嚇唬我們呐!”
尚曉瑛笑眯眯地坐下邊,看著他們:“別裝了,你們看你們的瓜。我是來看電視的。”
台上,大家哄笑了,隊形也散了。
高個兒:“嗨,尚曉瑛,你也有份,你也得請酒。”
16.食堂二樓電影放映室夜
小小的擁擠的放映室,兩台龐大的電影放映座機,屋子裏黑乎乎的沒開燈。
馬主任站在黑影裏,往放映的小窗子外邊張望著,靜靜地想著什麼。
從窗子裏俯瞰的大餐廳,空空的,方茂華他們那群人已經走了。
突然,他們其中的一個人跑進來,跳上舞台,不知在找什麼,他又跳下來,匆匆跑了。
馬主任手扶著放映機,撐著自己的身子,探著身抻著脖子,往下張望著。
17.大院小酒館夜
小小的屋裏擠滿了人,亂哄哄的,蒸汽和煙霧彌漫。
一群青年哄笑著,暢飲著。
方茂華腳踏著凳子和高個表演著“楊子榮拜見坐山雕”。
方茂華高舉著酒杯,晃晃悠悠地喊叫著:“滿上,都滿上,誰也不許耍滑!”他挨著個扒著看大家的杯子,不滿的都得加滿。他高喊著“幹”。
七嘴八舌地有人跟著喊。
女青年甲:“嗨,為什麼呀?”
方茂華:“慶祝唄!”
男青年甲:“慶祝什麼嘿?”
方茂華:“那……慶祝?慶祝打倒‘四人幫’唄!”
男青年丙:“嗨,都兩年了,得!就慶祝吧!幹!”
所有人臉紅脖子粗地一飲而盡。
尚曉瑛悄悄地看著痛飲的方茂華,而方茂華已經完全顧不上看尚曉瑛一眼了。
18.小河溝夜
大院後邊的荒地,一條幹涸的小河床,稀疏的樹叢,月亮掛在幹樹杈的後邊。
黑暗中,尚曉瑛靠著樹看著方茂華。
方茂華自己在空地上來回轉著磨:“……你還不踏實?這事過去啦!肯定沒事啦。到明年,我歲數一到,咱們馬上登記,有了證兒咱怕什麼?”他走到尚曉瑛麵前,安慰著,“馬主任也沒怎麼著呀!再說,咱什麼也沒幹吧?”他說完還學著電影裏擠擠眼睛。他明顯動作有點大,話有點絮叨。
尚曉瑛看著方茂華,耐心地等著他說完。
方茂華興奮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像是麵前有個馬主任一樣:“馬成禮,我們那個了,你有轍嗎?這是我們的自由……嗨,你別跟驢似地轉磨呀……你沒轍啦?”他又轉過身,站在假想的馬主任的位置,學著馬主任的樣子和他的天水口音,“夯客子!怎麼搞的? 這套怎麼搞的?哈哈哈。哈哈哈。”說著,他自己腳下有點拌蒜,他才注意到尚曉瑛沒有什麼情緒理他。
尚曉瑛平靜地看著他:“叫你少喝點兒,你還是高了吧?”
方茂華聽了,跑到空地上,一連翻了幾個空翻,站那兒直晃:“你看那,看那!沒有。毛……主席……保證。你說,你說……”他靜了一下,走到尚曉瑛跟前。
尚曉瑛雙手搭在方茂華的肩上,端詳著他的臉:“不叫你喝高了是要說正經事……馬主任能放過我嗎?”
方茂華大喘了口氣,要說,又沒說什麼。
尚曉瑛搖搖頭,用手撫摸著方茂華的臉:“咱們不知道馬主任要幹什麼?可是,咱們的事不是小事。”
方茂華摟過尚曉瑛在懷裏。
尚曉瑛輕輕推開他:“有空得好好商量商量。”
方茂華還是把尚曉瑛攬到懷裏,他有點嘴裏拌蒜:“別,別,現在,現在商量吧。”
19.馬主任辦公室夜
馬主任拉開抽屜,他的抽屜裏很有規律地碼放著好幾包茶葉,他拿出兩包茶葉,輪流聞著。
小常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馬主任。
馬主任用暖壺裏的水沏茶:“老喬搞這茶,沒給你說這是大紅袍還是水金龜呀?”
小常:“沒說呀。”
馬主任對著燈光,細細地端詳著玻璃杯裏的茶葉,又品了一口,搖著頭:“不像大紅袍吧?”
小常:“什麼是大紅袍呀?”
馬主任用長長的小指指甲挑出一片茶葉,放在報紙上看著,低著頭審視著:“看看,這可真是三紅七青呀,你剛才說,在哪段兒路上接上他們倆的?華子和小尚兒他倆。”
小常想了會兒:“地名弄不清了,怎麼走還記得。要不我叫孟師傅去?他開的車。”
馬主任邊看著小常,邊想什麼。
小常一副給個命令馬上行動的樣子看著馬主任。
馬主任:“小常,這次給你個任務,敢不敢接受呀?
小常:“您就下命令吧,保證完成。”
馬主任笑了,看看自己的茶杯。
小常有些慌了,趕緊用雙手捧過那隻茶杯。
馬主任:“他們這事,你來主持處理,鍛煉嘛。將來我調走了,你不能總是當辦公室主任吧!”
小常一聽,有些興奮:“行呀,您能信任我就行呀,您可得教我呀。”給馬主任的茶杯續上水,把茶杯放在馬主任麵前。
馬主任看著小常,拿起一份稿子丟到他麵前,示意他坐下:“你先看看,這是小尚兒的檢查。”
20.食堂前日
方茂華和幾個哥們兒去食堂打飯,一路說說笑笑的,搖晃著的飯盒“嘩嘩”作響。
遠遠地在食堂外,大牆底下圍著一堆人,他們擠過去看熱鬧。
油田職工們都保持著距離地圍成半圈,看著中間,沒有人說話。
中間地上蹲著一個老鄉,渾身是土,看不出棉襖棉褲的色兒了。老鄉眼睛看著地,一句話不說,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城裏人的粉色人造革女式拉鏈小錢包。
靠在牆根蹲著的幾個老鄉是跟他一起來的,他們身邊席地放著一個用樹幹捆綁成的擔架,擔架上一條花棉被蓋著一個人,從露出的鞋看,是個女的。
方茂華抻著頭,仔細地辨認著這人是死的還是活的。
幹呼呼的風卷著塵煙,吹動著擔架上的被角,時不時露出女孩子蒼白而僵硬的小腿和歪斜地套在腳上的鞋,是死人。
方茂華驚呆了,他的哥們兒們驚呆了。
過來一個幹部走到蹲在中間的老鄉身邊,彎著腰看看他:“你是花兒他爹?”
花兒她爹抬頭看看幹部,慌忙站起來,不敢說話,回頭看看在牆根蹲著的同來的老鄉們。老鄉們都慌忙站起來。
幹部拍拍花兒他爹的肩膀:“別怕,我們馬主任叫你過去。”
在牆根的老鄉們麵麵相覷,都往後挪了挪身子。
幹部走了幾步,回頭一看,花兒她爹還站在那兒沒動,幹部又走回到花兒她爹身邊。
21.食堂大廳日
偌大的食堂裏擠著不少人,賣飯的窗口前排成幾行長長的隊。
到處散落的幾十張木桌子,圍坐著很多吃飯的人。
各個部門的人們打著招呼、開著玩笑,約會著最近的行動,交流、傳遞著最新、最小道的消息。人們說話聲交織著,亂哄哄地嗡嗡作響。雜亂的聲音要是靜下心來聽,慢慢彙集起來,是很完整的信息,這聲音裏有男有女,有各種情緒混雜著。
“好像不到十八……都見過呀,供銷社門口賣桃花兒麵的……叫‘花兒’?不好看呀……這會兒還說這……昨夜裏喝農藥……就那事,肚子大了……誰弄的?肯定咱油田的,要不幹嘛找老馬……聽說她爹不幹啦……這可有的瞧啦……猜,誰幹的?嗨,準是……老馬又有得忙了……這種事,老馬最喜歡搞……”
方茂華是最專心的聽眾之一,他支著耳朵,心神不寧地排著隊,他不時地瞟著尚曉瑛那邊。
隔幾條隊的窗口裏,尚曉瑛專心地賣著飯,口算,唱收唱付,盛飯菜:“四兩三毛五,收半斤四毛,找五分一兩,下邊……”她動作飛快,頭也不抬,就是她這條隊排得最長。
方茂華坐下吃飯。他恍惚了,很機械地吃著飯,哥們兒們跟他說話他卻不搭茬。
遠處,人們不注意的角落,也獨坐著一個機械地吃著飯、人家說話不搭茬的人——小常。
22.大院理發店日
兩把發黃的老式帶頭托的理發椅,老舊的鏡子印著紅字兒,牆上掛著老舊的獎狀,幾條灰白的圍布。黑鐵爐子上亮白的熱水鍋,蒸汽騰騰。
方茂華走了進來,四下看看。
正幹活兒的張師傅看他進來一愣:“嗬!這是哪冒出來的老師傅呀?”
方茂華很熟識的樣子:“張大爺,給咱理發。”
張師傅:“噢?你幾年沒理發了,今天怎麼了?”
方茂華對著鏡子,摘下帽子,一頭長發,像個玩搖滾音樂的。
張師傅繼續幹著活,看他一眼:“修邊兒?去薄?”
方茂華坐在一個空理發椅上,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
張師傅給客人忙活著。
張師傅送走客人,端杯茶,坐在方茂華一旁的椅子上,看著他,爺兒倆對視著。
張師傅:“時候兒過得真快呀。”
23.方今有辦公室日
辦公室裏充滿生產前線的味道,到處堆著一段段鑽探岩芯,各種工具。牆上掛的都是柳條安全帽。書架上兩排一模一樣的書。
方茂華探個頭進來,看了一下沒別人:“爸,您有空嗎?”
方今有坐在辦公桌後邊,看他進來,有些詫異。
方茂華坐在方今有的對麵,又起身,去關好門,小心地坐下:“我沒事兒啦。我們隊長誇獎我了,說我就這回的檢查寫得深刻,叫我好好改正。”
方今有肯定地點點頭,看著他。
方茂華掏出一張紙,鄭重其事地遞給方今有:“您看看。您仔細看看。
方今有看了一會兒,放下紙,不明白地看著方茂華,要說什麼還沒說。
方茂華用手指點著桌上自己寫的紙:“我保證,我要做得跟寫得一樣。我改,我全改,今後我就是上進青年了。”
方今有身子往後一靠,很奇怪地看著他。
方茂華深深地吸了口氣:“說實話吧,我求您一件事。”
方今有警覺地坐直了一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方茂華:“……您給尚曉瑛調個工作吧。”
方今有臉色沉下來了:“為什麼?”
方茂華一咬牙:“您跟周書記說句話不就成了嗎?”
方今有嚴肅的臉色,盯著方茂華看著。
方茂華看看方今有的表情,站了起來:“我這回真格地要學好了,您看……”他摘下帽子,把腦袋伸給方今有。
方今有愣了,方茂華剃了個短短的青年頭,人都英俊了。
方茂華抬起頭,得意地看著方今有:“怎麼樣?”
方今有無奈地笑了。
方茂華也笑了,笑得很開心,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跟您說吧,我跟尚曉瑛好了。我們想明年就結婚了。您總不能看著您兒媳婦是個端盤子的吧?”
方今有一聽,不笑了,皺著眉頭,好半天才說句話:“你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麼?小小年紀,不把心放在革命工作上。”
方茂華一下收住笑容,盯著方今有看。
方今有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幾步:“你來跟我做交易?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方茂華想了一下,蹭地站了起來:“我知道,您就是不信我能學好。”他掏出一把老式軍用匕首,“啪”地拍在桌上,“要不,我切個指頭押給您。”
“啪”,方今有一拍桌子,抓起軍用匕首,他靜了一下,走到門口,又關了關門,回到桌邊,拿起匕首收在抽屜裏:“誰批準的她是你的對象了?”他看了方茂華一眼,自己坐下,“那個女人很複雜!她因為什麼從兵團調來的,你了解嗎?”
“您也信那些胡說?”方茂華氣得轉身就走,到門口,他轉身回來,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死死地盯著方今有,喘著粗氣,“告訴您,她不是那種人!算了,就當我什麼也沒說。”他剛要走,轉身又回來,到桌前,氣哼哼地,“您能把那刀還給我嗎?”
方今有“噌”地一伸手,大手一把攥住方茂華的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華子,別胡鬧。你不能跟這個女人搞對象,她有作風問題。”他放開方茂華的手臂,“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作風上出問題可是一輩子洗不幹淨的事!你過過腦子,不能一時高興。”
方茂華一甩手,摔門走了,關門聲像打槍一樣響。
24.馬主任辦公室日
馬主任倚在桌子角,微笑地看著花兒她爹。
花兒她爹手裏還攥著那個粉色人造革女式拉鏈小錢包,他孤零零地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張椅子上,低著頭。
站在一旁的小常緊張地看看馬主任,再看看花兒她爹。
馬主任看看小常,說:“常主任,咋站著呐?”
小常下意識向後靠了靠:“沒事,沒事。”
花兒他爹悄悄抬頭看看這倆公家人。
馬主任看出小常的驚慌,他當作沒有感覺到,還使勁盯著小常:“常主任……”他示意地瞥了一眼花兒她爹。
小常趕緊到裏屋去了。
馬主任對著裏屋喊:“開我抽屜,拿我那好茶葉。”
小常端著茶杯出來,將茶杯放在花兒她爹手裏,趕緊退到後邊站著去了。
花兒她爹慌忙雙手捧著茶杯,看看馬主任,半天說了一句話:“別呀,別呀……”他把茶杯放在自己的腳下,搓著倆手掌,低下頭,“那,那丫頭的死,也是為了你們這兒的漢子呀。弄大了她的肚子,就白弄啦?”
馬主任湊近花兒她爹,拉把椅子坐下,手拍拍花兒她爹的大腿:“怎麼會呐!在我眼皮底下的事兒,我能饒得了他?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說不出個誰來,難辦呀!”說著,抬頭看著小常,“常主任,是不是?”
小常身子一震,慌忙搭茬:“是,花兒她爹,你就聽馬主任的吧。要不,還有誰給你解決呀?”
馬主任看看小常,把自己的椅子拉得離花兒她爹更近一些:“我說,花兒她爹,先解決家裏的困難吧,活人要緊呐!你們吃不上喝不上的,我心疼呀。”他彎腰把地上的茶杯拾起來,放在花兒他爹的手裏,死盯著花兒她爹的眼睛看著,“就按我昨天說的辦?”
花兒她爹眼神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不吭聲地揉捏著手裏粉色人造革女式拉鏈小錢包。
馬主任:“我這是違反政策的,可不敢說出去!我就偷偷給你辦了,咱們是自己人嘛。”
花兒她爹依舊低著頭,不開口。
馬主任看了花兒她爹一會兒,又抬頭看看小常,給了他一個眼色,自己站起就往裏屋走:“常主任,你帶老爹去總公司吧。我還有會。”
花兒她爹慌忙站起來,要追馬主任去。
小常走到他身邊,擋住他的路:“老爹,要是到總公司你可誰也不認識,人家不跟你說這個。”
花兒她爹泄氣地一屁股又坐下了。
小常:“到那兒,連我都沒有說話的份兒了,你還是自己去吧。唉,誰有馬主任那麼好心眼兒?”他一轉身也要走了。
花兒她爹聽得緊張了,“忽”地站起來,笨笨地拉住小常的手:“那,那,馬主任那天說的還算數不?”
小常趕緊抽回自己的手,看著裏屋的門。
馬主任幾步走出來,一把握起花兒她爹的手,順手把花兒她爹手裏粉色人造革女式拉鏈小錢包拿過來,遞給小常:“算數!我老馬說話,啥時都算數。”
小常趕緊接過粉色人造革女式拉鏈小錢包,捏在手裏,迅速地悄悄看了一眼。
花兒她爹含著淚花,使勁地搖著馬主任的手:“成唄,成唄。”
馬主任回頭看著小常:“常主任,現在就帶老爹去。把他兒子的手續辦妥嘍!明天上班。”
小常汗都下來了。
25.女職工宿舍日
集體宿舍裏靜悄悄的,就尚曉瑛一個人。她坐在窗戶旁一個小凳上,拿著口琴,一個音一個音吹著,是“鳳凰於飛”的調。 她不吹了,咬著嘴唇看著窗外,拿手裏的口琴一下一下輕輕敲著自己的額頭。突然,她站起來,稍稍停頓,轉身走了。
26.馬主任家日
馬主任的家裏不富裕,收拾得井井有條,幹幹淨淨,生活氣息很濃,每一件家具上都蓋著一塊幹淨的小花布,縫紉機、沙發靠背、茶幾、床沿、收音機、窗台的漱口杯、肥皂盒下也鋪著小花布。地麵上鋪著民族花紋的地板革,一塵不染。牆上整齊地掛著許多照片,最中間的是“毛主席和華國鋒在書房”的宣傳畫,還有“周總理和茶杯”的照片,下邊掛著馬主任和各個領導合影的很多小照片。
馬主任一張一張仔細講解著照片,他指著一張黃黃的大合影照片,照片上印著白字“玉門油田老君廟幹訓班畢業1962,10”。
馬主任:“猜,哪個是你爹?”
尚曉瑛耐著性子,一張張,假裝很感興趣地看著。
馬主任讓尚曉瑛坐在沙發上,馬主任站在一旁,雙手抱在懷裏,看著尚曉瑛坐在沙發上。
馬主任:“這沙發咋樣?這可是我自己打的,你看出個啥來沒有?”
尚曉瑛站起來,看了看,又坐下,靠了靠,感覺一下,還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她坦坦然然地一屁股坐下,故意像自家人似的:“沒看出啥來呀?哎,主任,我寫的檢查你看了嗎?”
馬主任含著笑也坐下了,端起茶杯,很享受的喝了一口,看著擺在桌上的兩瓶捆在一起的雙溝大曲:“你什麼時候搞上庸俗化了。我不是一直講,不要搞這套嗎?”
尚曉瑛調整出很放鬆的姿勢:“沒有,我這是從356團帶來的。我一直沒空看你來,就放我那兒了。等什麼時候俺爹來了,讓他陪你好好喝上一頓。”
馬主任:“嗬,這回怎麼有空看我來了?”
尚曉瑛一下語塞了,坐在那東張西望的。
馬主任笑著站起來,起身把茶杯推到她眼前:“那你坐,你嬸子出門了,我給你搞倆菜去。”
尚曉瑛臉上已經沒什麼笑容了:“主任,不用了。不用了。”
馬主任係上圍裙,套著套袖:“哦?可不是誰都能吃上我的手藝呀。”
尚曉瑛:“你忘了,我今天中班呀。”
馬主任想起來什麼,解下圍裙掛上:“得空,一定得讓你吃上我的手藝。你問問你爹,六幾年我們在老君廟,頓頓都是我做飯。”他說得眼睛發亮,很投入地回味著。
尚曉瑛根本沒聽,隻是在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
馬主任:“當年,什麼正經吃食都沒有,那搞得,沒有人吃得出我做的是什麼。這事兒傳到上邊的耳朵裏,老領導還親自下來吃了我一頓。”他邊說著,下意識地看到茶幾上有一小塊什麼渣滓,他用手撚住,起身,邊走到痰桶前,“嘿嘿,那搞得。從那兒起,我就在老領導那兒掛上號了。”他打開痰桶蓋,放裏渣滓,回來坐下。
尚曉瑛站起來:“主任,這酒你先留著,有空我再來……”
馬主任也站起來,換了個嚴肅的態度,打斷她:“小尚兒,你自己把酒拿回去,我不碰。”
尚曉瑛愣了一下:“馬主任,你怎麼見外呀。”
馬主任湊到尚曉瑛的身邊,盯著她:“噢?你說說看,怎麼才不見外?”
馬主任有意停下來,緊逼著尚曉瑛站著,就差不多跟尚曉瑛臉貼臉了。
馬主任:“就說吧,這麼久了,你說油田裏誰知道你的事?”
尚曉瑛臉一陣紅一陣白的,避開了馬主任的目光。
馬主任直勾勾地盯著她脖頸看著:“我見外能給你保密嗎?你是我的門子調來的,我怎麼會見外?”
尚曉瑛支支吾吾地應和著,轉身去拉門。
馬主任一換口氣,笑了:“小尚,理兒我都講白了吧,你現在應該勇敢地站出來,把事情都交給組織!”他一側身,堵在屋門口,“你放心,你,有我護著,以前的事我給你一筆勾銷。不就是份檔案嗎?”他死死地盯著尚曉瑛的臉。
尚曉瑛慢慢轉過臉,接住馬主任的眼神。
馬主任:“你得信得過我馬成禮,還沒有我做不到的事。”他伸手要搭在尚曉瑛的肩膀上,“咱們可是自己人!”
尚曉瑛趕緊一轉身,走到那些照片前,看著。
馬主任來到尚曉瑛的身後,指給她看照片上毛主席書房裏的沙發:“看明白了嗎?”
尚曉瑛回頭衝馬主任一笑,轉身一步,走到沙發跟前,看看,又退後一步,欣賞著,再退遠點兒,看看,尚曉瑛有點誇張地點著頭:“嗯,真牛,一模一樣呀。您真是大能人。”她終於離馬主任的身邊遠了,來到門口了。
馬主任倚著桌子角,雙臂環抱,靜靜地看著她:“不用著急,你想好了我們再聊。”
尚曉瑛走出院子,馬主任隔著窗戶琢磨著尚曉瑛背影,出神了。
27.鴨兒溝石油公司辦公大樓日
方今有走出暗暗的樓道,來到辦公樓大門口。明晃晃的太陽晃得他睜不開眼,他站了一會,適應一下,想著什麼,走了。
馬主任走來,夾著個報紙包,站在辦公樓門口,看著走遠了的方今有的背影。
28.辦公樓會議室日
空蕩蕩的會議室裏隻有馬主任和辦公室秘書小黃兒倆人,桌上擺著打開的報紙包,裏麵是一包茶葉。
黃秘書:“我爸呀,不是馬主任的茶葉不喝!您說多不講理。”
馬主任笑了:“老領導為工作操多大的心呐,咱就得照顧好他呀。這可是正經的大紅袍,難搞呀!”
黃秘書拿過茶葉包來,拿起來聞聞,收起來了:“要不我爸爸老是誇您。”
馬主任:“嗨,能誇我什麼呀?”
黃秘書:“您有前途呀。”
馬主任看看門口:“哎,小黃兒。那天開會,革委會換班子的事……”
小黃兒挪挪屁股,坐得離馬主任近一點,看看門口:“嗨,還說哪,周書記正為這事發愁呢,就剩下您和老方同誌還定不下來了。你們都是我爸認可的,可是名額隻有一個。周書記好像覺得老方管理經驗多些……”
馬主任聽得簡直就是超級專注。
正這時,門被猛地推開,有個戴眼鏡的男人探頭進來,看看他倆,看看屋子,自言自語:“沒人?”
馬主任看了他一眼,換了個情緒:“我們這倆不算人哪?”
眼鏡男剛要關門走,趕緊回身:“啊,我說技術的人。”
黃秘書:“三樓。”
眼鏡男關門走了。
29.食堂大廳日
午飯剛結束,大廳裏散落著坐著一些服務員,她們正在聊天,織毛衣,吃中飯。
黃小辮端著一盆熱騰騰、白乎乎的煮麵條湯,穿過食堂大廳走來。
尚曉瑛穿著濕漉漉的薄襯衫,高挽著脖領子,她攥著自己的濕頭發,抻著脖子,示意把麵湯倒在自己盆裏。
黃小辮:“不燙呀?”
尚曉瑛伸手試試,搖搖頭。黃小辮慢慢地把麵湯倒在尚曉瑛的盆裏。
突然,後廚傳來一個女人尖尖的喊叫聲:“誰呀?誰呀?這是誰呀?德不德行呀?”
隨著聲音,風風火火地走出來一個年輕女人,披頭散發,挽著袖子,一副要入浴的打扮。她“騰騰”地走來,連珠炮一般的尖而脆的聲音隨著人來了,“嗨!我白讓高哥給我留麵湯了。我這一個月都沒洗上頭,我這是倒了什麼黴啦。”她邊說邊衝尚曉瑛這邊過來了。
坐著聊天的女人們都紛紛抻著頭看著。
潑女人:“哎喲,我就說嘛。是尚姐呀!洗上啦?”她繞著尚曉瑛走了一圈。
尚曉瑛抬起濕漉漉的頭,緊閉著嘴,一言不發地盯著潑女人。
黃小辮嚇得躲在尚曉瑛的身後,不敢看潑女人。
沒等尚曉瑛說話,潑女人一轉身,把尚曉瑛丟在身後,一扭一扭地走了:“得、得、得,您洗吧。您比我髒,我也沒到處野去。說都說不清楚野哪兒去了,那得多髒呐?”
黃小辮端著盆,頭也不敢抬,慌忙從她身邊跑過去,
潑女人說著,一扭一扭地,一桌一桌繞著往回走,聲音更大了:“還是緊著您吧!要說也怪了,有人就是走到哪兒髒到哪兒嘿!”
四周聽著的人都支楞著耳朵,站起來,欠著腳抻著脖子。
潑女人越說越得意,眼睛看著天,直衝衝地往回走:“誰不知道誰以前怎麼回事似的。哎,隻有我這缺心少肺的……”
她正說著,撞見馬主任、小常迎麵站著,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她停住腳,脖子一橫:“主任,人家搶我洗頭麵湯,我可什麼也不敢說呀。”
小常:“回去,誰叫你到這兒亂吵吵的?”小常說完看看馬主任。
馬主任麵無表情。
潑女人看看他們,趕緊溜了。
尚曉瑛深深地埋著頭,慢慢洗著頭發,肩頭微微顫抖。她從腳步看到是馬主任來了。
馬主任彎下腰,把毛巾遞給她,順勢把手輕輕地搭在尚曉瑛的肩上:“尚兒,這兩天想得怎麼樣?有什麼想和我談談的嗎?”
尚曉瑛僵硬地直起身:“主任,有事兒呀?”不察覺地一扭身子。
馬主任的手隻好滑下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輕聲說:“沒事兒。”他直起身子,一轉身,換了口氣,厲聲厲色地大聲對大家宣布,“明兒起,下午學習改大會,誰也不許請假。”
30.馬主任辦公室日
馬主任拍打著桌子上的幾張紙:“這就是你整出來的材料?”
小常站在桌子前,不敢說話。
馬主任:“曠工?要是曠工,我早就處理他們啦,還用得著你?”他直勾勾地盯著小常的眼睛。
小常不敢看馬主任了。
馬主任走到小常身邊:“小常,聽說你們是同學?”
小常:“是,是……不是,不是……”
馬主任打斷他:“你站在哪邊兒?你怎麼認識他們問題的性質?”他不說話了,走到小常對麵,看著小常,等著小常表態。
小常不知說什麼,把桌上的幾張紙拿過來,又不敢看。
沉默了一會兒,馬主任開口了,他一下一下拍著桌子:“這種問題明擺是作風問題,影響惡劣!毒害革命隊伍!這種人,有一個揪出一雙,有一雙,揪出一串,讓他遺臭萬年!小常?”他看著小常,話說完了,頭還不住地點著。
小常聽得直暗暗發抖。
馬主任坐下來,叫著屋外的人:“張新霞,進來。”
進來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
馬主任從抽屜裏拿出那個粉色人造革女式拉鏈小錢包仔細看著:“小常,這個咱們供銷社肯定沒有賣的吧?”
小常伸頭看看,又不敢看仔細,聲音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了:“會嗎?這東西哪兒都有賣的呀。”
馬主任:“張新霞,你問了供銷社了嗎?”
張新霞:“主任,供銷社說了,他們沒進過這樣的上海貨,我問過了。”
張新霞還要說什麼,馬主任揮揮手打斷她,把小錢包遞給張新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