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你說Huge的DeepRed好還是Gucci的EnvyMe好?”

“什……什麼?”

“什麼什麼啊?香水!香水啊!我娘要過生日了,我想買一瓶香水送給她。”

“拜托你說中文好不好?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四級過了兩次才過去?”

“好吧好吧,‘深紅’好還是‘羨慕’好?”

我站住了仰頭望天,沉默了一會兒,再低頭去看路依依:“其實有些中文和英文差別不大……”

路依依不管我,跑過去趴在卡地亞的櫥窗前伸長脖子去看那塊萬字花紋的純金鏈墜:“其實我娘一般隻用Hermes的Caleche,我想送一瓶顯得年輕點的。”

“你抹的是什麼?”

“GiorgioArmani,男士香水,聞聞?”

我很配合地接過路依依伸來的衣袖把鼻子湊上去搖了搖,像是一條小狗。“前香是豆蔻和海藻,中香是茉莉花,風信子啥的,後香是麝香。”

“勞動人民覺得自卑,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海藻也是香的麼?”

路依依翻翻白眼:“那就繼續自卑吧。”

我們兩個甩著步子走在中信泰富廣場下麵的商廈裏,這不是一個逛商場的好時候。

戰爭開始的時候市委領導做了振奮人心的動員報告,表示即使外星文明壓境,上海作為國際化的大都市,依然能夠心不驚肉不跳,麵不改色微微一笑,斃強虜於泡防禦圈之外。所以南京西路依舊繁華,各種奢侈品店燈火輝煌,紅男綠女川流不息,光流轟擊在泡防禦圈上濺起耀眼紫光的夜晚,還有街舞團隊在恒隆廣場前的露天舞台上隨著音樂歡蹦,伴著圍觀人群轟天的喝彩。

不過這畢竟不是《太空堡壘》,德爾塔文明也不是天頂星人,那些東西一不怕音樂二不怕舞蹈,而且耐性超人,今天炸不穿明天繼續來炸,空襲警報聲最終取代音樂成了這個城市的主旋律。奢侈品店的庫存在日益減少,糧食配給也在逐漸收縮,新鮮的肉類換成了冷凍的,蔬菜變成了壓縮的,破損的櫥窗沒有人修補,壓抑得受不了的年輕人在一夜之間把南京西路上所有汽車的前窗敲碎了。

戰爭勝利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微微一笑唱歌跳舞戰勝外星人也成了一個笑話,而強撐著繼續開放的奢侈品店門可羅雀,時尚男女們如今縮在家裏臉色像是秋霜打過的茄子。唯一不擔心的似乎就是我們這些軍人,也許是因為距離死亡太近了,近得令人麻木起來。

當然,還有路依依,我不能不說這個丫頭很神奇。

自動扶梯靜靜的停在那裏,陽光大廳正中的巨大花球零落了一大半,看著蕭索。

玻璃頂棚原來是一周清理一次,現在那上麵滿是灰塵,殘缺不全。KENZO的門口,女營業員一身黑色的西裝套裙,外麵卻罩著軍大衣,一種曆經滄桑的眼神看著放眼所及的唯二兩個顧客。

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路依依一蹦一蹦的跑在扶梯上,發梢起落,高跟靴子踏著鐵板叮叮作響,她竄到二樓按著膝蓋對我喊:“來啊來啊!”

午後的陽光不錯,從破了無數洞的陽光天棚裏上下來,路依依站在光影分界線上,未染過的頭發被光照得透明起來,跳蕩著陽光特有的金色。她對我伸著手,就像是要拉我。“什麼東西?”我被她扯到櫥窗邊。

那是一雙Prada的靴子,白色的,絨麵,7、8厘米的高跟,看著很精致合腳的樣子,在靴子口上有一圈可愛的白毛。路依依接著膝蓋盯著它看,眼睛裏光彩流溢,她轉過來問我:“怎麼樣?”

“蠻好……就是……”我抓了抓頭。“什麼就是?”

“我怎麼記得有一張Playmate的圖上,就是這樣一雙靴子……?”

“對阿對阿!”路依依露著白淨的牙齒笑,”我也是一看到就想起那張Playmate了!”

Prade的門店裏一個店員探了探頭:“5700,就這一雙了,合腳就拿走好了,八折。”

“多少碼的?”路依依問。“36。”

“正好正好,我就是36的。”路依依點了點頭,拉我,”走吧。”

我愣了一下:“不買了?你不是很喜歡麼?喜歡就買吧啊。”

“我不要。”路依依搖搖頭。“喜歡又不要?”

“我小時候就是這樣,逛店的時候我最喜歡的那個東西我就指給帶我逛店的人,可是他們要給我買,我就是不要。我等著他們記下來,悄悄去買了等我過生日或者過聖誕的時候包在禮物盒裏麵送給我。”路依依輕輕地說,她把整個臉貼在玻璃上,去看那雙靴子。她的鼻子被壓得圓圓的,臉蛋因為受了玻璃的寒氣,泛起額外的粉色來。

我忽然想她的臉捏起來想必很有趣。“太拽了吧?”我說。“東西再貴也沒什麼了不起啊,記住不記住才是關鍵的。”

她忽然扭過頭來盯著我,非常用力地瞪大眼睛。

我往後小蹦一步:“哇,依依你這個暗示真是太強了,遠比孫悟空的老師在他後腦勺上連敲三下要好理解!”

“沒辦法啊沒辦法啊!”路依依跟著蹦過來拽著我的胳膊,眉開眼笑:“你沒有孫悟空聰明啊。”

“哇噻,五千多的靴子?就當我沒聽見好不好?”

“喂,大家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你吃了我好多頓飯的。”

“早說是高利貸我就不吃了,老話說啊,拿了我的送回來,吃了我的吐出來……”

“那邊那邊!”

我還沒有說完,路依依一溜小跑,扯得我一個趔趄。

一個沒有人看管的領帶專櫃,木格子裏一卷一卷地放著幾十條各種領帶,色彩斑斕像是抽象派的畫兒。“喂,你有幾條領帶?”路依依在那些領帶中間翻檢。“一條,上大學前我老娘買給我的,用來配我那身阿瑪尼的西裝,不過是冒牌的。”

“不會吧?什麼顏色的?你多大了,才一條領帶?”

“壓在箱子底下呢,顏色記不太清楚,反正是個海豚圖案的。我又不穿西裝,要那麼多領帶幹什麼?”

路依依翻翻白眼,很是蔑視:“拜托,你不看雜誌的啊?男人的領帶數目代表他的成熟度!你可以隻有兩身正裝四五件襯衣,不過領帶可是要天天換的。”

“這個倒是聽說了,據說辛德勒出來混世界隻有兩件襯衣倒有十幾條領帶。”

“嗯,記得不錯,表揚一下——裏麵有哪條你覺得喜歡?”

我的目光掃過,最後揀了一條起來,是一條銀色鍛麵的。“嗯,這次還有店眼光!這條好,襯黑色最合適。”路依依拍拍巴掌,笑眯眯的。”

“我那身Armani是棕色格子的。”

“好啦好啦,都上大學前買的衣服了,扔掉好了。我是說比較襯軍禮服,軍禮服不是黑色的麼?”

“預備役中尉,沒有軍禮服的。”

“等你升成將軍再穿,配這條領帶。”

“你這麼說真讓人不由自主地悲涼,你難道是說等我混成老頭了,就可以戴這條領帶了?”

“走吧走吧。”路依依扯我。“啊?我還以為你要買了送給我的。”我說。“拿靴子來換!”路依依對我比了一個鬼臉。“哼哼!領帶便宜!賠本生意不做!”

我們兩個重複著這樣沒內涵的對話,走在陽光下的商場裏,路依依拎著幾個紙袋子,我也拎著幾個。周圍空蕩蕩的無人,她在陽光投下的窗格子的陰影間蹦格子,長發發梢綴著銀的米老鼠墜子,一起一落。

手機短信聲從我口袋裏傳來,這一切的美好忽然都中斷了,我懶洋洋笑著的表情難看地凝在臉上,去口袋裏摸手機,看著路依依蹦得越來越遠,嘴裏”一”,”二”,”一”,”二”地念著。“934。”

我幾乎是蹦了起來,把提袋往路依依胳膊上一掛,拔腿向著門口飛奔而去。“怎麼啦?”路依依在我背後大喊。“緊急集力狂奔。

路依依應該是愣了一下,然後她叮叮咚咚的高跟鞋聲音跟在我背後追了過來。

我一頭衝出大門,看見斜刺裏一輛裝備了防彈莊稼的重型軍吉普帶著刺耳的噪音刹在我麵前。一個人推開車門對我大喊:“上車!”是大豬。“上什麼車?”

“南浦大橋!南浦大橋!老大派我們小隊支援南浦大橋!”二豬從中信泰富辦公樓入口那邊衝出來,全身野戰裝束,邊跑邊喊,”光纖中繼站被摧毀了,那邊情況頂不住了!”

我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被二豬一把推進車裏,隨後野戰軍服蓋在我臉上。

野戰吉普野馬嘶鳴一般發動著,路依依從商場門口跑出來,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跑到我們的車邊:“喂,江洋!今晚還吃不吃飯啦?”

大豬已經升起了全部的窗玻璃,我隻能揮揮手,知道喊什麼路依依也聽不見。路依依拍打著我們的窗戶,嘟著嘴還在說著什麼,車已經發動了。她跟車跑了幾步,終於被拋下。

我從後窗看出去,空闊無人的南京西路上,一個女孩提著購物袋,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我們還沒趕到江邊,遠遠的就被那景象震撼了。

一隻足有三層樓高的捕食者,正站在和平飯店的前門處,和平飯店半邊塌著,不知道是不是這東西著陸的時候撞的。無數的子彈混雜著輕型反坦克炮的炮彈傾泄在它身上,陣陣硝煙裏,那個巨大的東西收攏蟑螂背殼似的兩片東西防禦身體兩側,巋然不動。這是我第一次那麼逼近地看見捕食者,它擁有無數肉質的觸須、蟑螂背殼般的翼,花崗岩一樣的皮膚,一張海葵那樣的”嘴”。

即使地獄的老大撒旦也不會容忍這樣醜陋的東西生活在自己的地盤上。“我靠我真的沒看錯麼?”二豬喃喃。“技術部呼叫憲兵部,我們即將趕到江邊。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一隻捕食者降落下來了?”大豬一手打著方向盤,一手持著對講機狂吼。“這是你們技術部的事,我們憲兵部怎麼知道?”憲兵部的兄弟也夠橫的,”你們有沒有帶重型武器?把這個東西敲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