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天輪
特別推薦
作者:蔣世平
一
天亮一會兒了。楊懷新翻了個身,手碰到了堂客的汁兒包。堂客不高興地推開楊懷新的手。你不是要上班嗎?還不起床。楊懷新說,罷工了,不上班。堂客一翻身坐起來,罷工?哪個帶頭的?楊懷新說,你管哪個!睡會兒。楊懷新手往後反,墊腦殼下。昨夜下四點班,在井下,陳紹益講過,罷工的事,不準講哪個帶頭的,誰說出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哪個帶頭的,能告訴堂客?堂客是長舌婦,管得住男人管不住舌頭,同其他堂客講了,就會傳開去,還不傳到陳紹益耳朵裏?那會惹出大麻煩。楊懷新閉上眼,不再理堂客。堂客把頭揚起,張起耳朵聽,絞車的轟鳴聲沒有了,翻罐籠倒煤的撞擊聲也沒有了。隻有麻雀在屋簷下嘰嘰喳喳。好靜。真的罷工了?堂客小聲說,不上班,就會少錢。別人不上班,你得上班去。你是隊長啊。再說,兒子大學還沒有畢業呢。要錢。楊懷新壓低聲音說,你少囉嗦。這時,枕頭下的手機響了。楊懷新拿起手機,喂了一聲。手機裏說,老楊,有人想搞事,你快到井口來。楊懷新遲疑了一下,說,我就來。楊懷新溜下床,從被窩裏翻出短褲,套上。那短褲昨晚脫下了,與堂客完事後一直沒穿。楊懷新穿好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工作服,蹬上解放鞋,匆匆出門。楊懷新有一雙便宜的皮鞋,開會和走親訪友才穿,平時不穿,平時穿解放鞋。
楊懷新住的職工宿舍是挨著煤坪的一棟平房。紅磚青瓦。一出門就看得見高高的棧橋、黑黑的煤堆、趕早拉煤的卡車。龍陽灣煤礦的宿舍區有幾片。山這邊,山那邊都有。挨煤坪建的就兩棟。楊懷新走屋當頭的台階,上了通往井口的水泥路。水泥路兩邊是職工家屬開墾的菜地。豆角、斤豆、辣椒、茄子,一片片綠。不一會兒,楊懷新就來到了井口。
山坎邊,機修車間、絞車房、壓風機房、木材倉庫,半月形地圍著井口。井口砌著二層樓高的磚柱,六對兒,上麵架梁,蓋小青瓦,成了井筒的遮雨房。井筒是水泥紅磚砌镟,有五米見方。兩邊是紅底白字:質量第一,安全為天。井筒呈六十度坡往下插,插五百多米後,就是井下運輸大巷了。從井筒出來的軌道,是一對,不多遠,通過道岔,便分成三對,一條通往棧橋,一條從棧橋返往井口,一對通往矸石山。生產高峰期,重車空車在這幾對軌道上來來往往,像小火車站。
然而,運輸隊罷工了。此時,礦車一溜,靜靜的停在軌道上。
煤礦的運輸隊,分地麵運輸隊和井下運輸隊。地麵運輸隊負責井口和矸石山。井下運輸隊負責井底車場和三道運輸大巷。具體的工作就是把空車放井下去,把重車拉上地麵來。今天運輸隊罷工了,這些空車重車也沒人管了。
一個頭戴礦帽穿礦靴的人走過來。老楊,我剛才攔了那幾個運輸隊的人,叫他們不要下井。
楊懷新眼一瞪,劉疤子,陳紹益沒來?劉疤子一臉笑,額頭的疤閃閃發亮。來了來了。就是他要我給你打電話的。在那裏。劉疤子指指井口人車前邊。人車是礦工上下井的交通工具。鋼鐵做的,像麵包車。前邊,冒出上半身,圓臉寬肩。瞧著陳紹益那張臉,楊懷新心裏冒起一團火。那家夥,在礦山長大,是一幫礦工子弟的頭兒,橫得很。劉疤子比他大十幾二十歲,卻像陳紹益的馬仔,總在屁股後跟著。
幾個動輸隊的人看見楊懷新來了,去推人車。陳紹益把前麵的人推了一掌,講的不準下井。哪個放人車,老子就揍哪個!劉疤子看著楊懷新,額頭的疤一片紫光。楊懷新一肚子火,衝運輸隊的工人吼,不放人車了,回去!劉疤子走過去,對幾個工人說,回去算了。齊心才能辦成事。那幾個運輸隊的工人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有一個解釋說,我也是怕別人上班,隻是來看下子。劉疤子大聲喊,都回去吧。礦裏當官的不解決問題,就不上班。回家聽消息。
一些農民工,有的站在人車旁,有的坐在軌道上,有的在不遠處的岩石上蹲著。運輸隊的人不放人車,引起他們一陣議論。龍陽灣煤礦有兩部分工人。一部分是正式工,基本上是服務型工種,搞機電、運輸;一部分是農民工,是采煤的和掘進的,按定額拿錢。正式工在農民工麵前說話都高聲大嗓,神氣得很。
楊懷新吼了一句,怕麼得卵。也不知楊懷新吼哪個,還是給自己壯膽。然後,怒衝衝的,楊懷新跑到天輪架下。天輪架在絞車房和井筒之間,高高的,像移動手機的發射塔。楊懷新一伸手,抓住頭頂的工字鋼,再一抬腳,蹬上了下邊的工字鋼。就這樣一步一步蹬上了天輪架頂。天輪架頂上是巨大的天輪。天輪是鋼鐵做的,碩大一個圓盤。天輪邊有槽,卡鋼絲繩。楊懷新一用力,把天輪槽裏的鋼絲繩拉起,放到了天輪的一旁。天輪不僅是固定鋼絲繩方向,還有滑輪的功用。鋼絲繩離開了天輪槽,不僅天輪架上的工字鋼會磨壞,鋼絲繩也會磨壞。楊懷新站在天輪架上喊,走,回去,搞麼得卵!
楊懷新又一步一步從天輪架上下來。離地麵還有幾米高,縱身跳下。沒站穩,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
井口的農民工和運輸隊的工人大笑,哈哈聲像一塘青蛙同時叫起來。
有幾個農民工喊,找工區當官的去,我們來了,就得要一天的工資。
二百多農民工,吵吵嚷嚷,離開了井口。
楊懷新拍拍手上的灰,看都不看陳紹益,朝劉疤子一揮,走。喝酒去。
二
四周的山,高的矮的,縱橫交錯。一條慈利的公路,一條石門的公路,在這裏合成一條,通往常德。兩條公路交彙的兩邊是煤礦職工和附近村民的房子,自成一條小街。小百貨、網吧、農資店、飯店、菜販、茶館,大城裏有的,這個小街都有。隻是簡陋一點兒,髒一點兒。從煤坪拉煤來的車,常撒落一些煤屑在路上,風一吹,一團團黑灰像一隻隻黑豬在跑。路兩旁的綠化樹上,葉子都是黑的。
楊懷新和劉疤子進了飯店。走進了一間包房。臘肉燉豆腐、小白菜。一人一瓶小酒。楊懷新起得遲,在家沒吃早餐,這架式,是早餐中餐一起吃了。劉疤子肚子裏裝了幾個饅頭,一大碗粥。現在來點兒葷的來點兒酒,正好。
劉疤子喝了兩杯酒,額頭的紫疤閃閃發亮。問楊懷新,這次罷工,工區怕不怕?會不會漲工資?
楊懷新往嘴裏扒了口飯,瞪著劉疤子,瞪著劉疤子的疤。
劉疤子摸了一下額頭的疤。再看看手,手上沒什麼。他不明白,楊懷新瞧著他的疤子什麼意思。那疤,是井下挖煤時留下的。也是同楊懷新一起挖煤。頂板看上去還是蠻好的。劉明得把礦帽摘下,坐上休息。楊懷新提醒他,坐支柱下去,那裏不安全。劉明得望著頭頂的岩石,笑,我十幾年了,沒擦破一點兒皮。嘿嘿,岩石不打老工人。笑聲沒落,就有幾十斤重的岩石掉下來,砸在頭上。劉明得當時就昏過去了。事後,楊懷新瞪著那疤,說,劉疤子,那岩石隻留下一道疤,沒要你性命,算你運氣好。劉明得自嘲說,該死卵朝天,沒死又過年。劉明得從此叫劉疤子。
楊懷新吞了飯,哼了一聲,說,不曉得。
劉疤子嘿嘿笑。我們運輸隊的人,心還是齊。就是怕我們老百姓鬥不過當官的。
楊懷新喝酒,咂嘴,說,罷工也隻是做個樣子,叫當官的不要隻顧個人多拿錢,也想想我們工人。
就是,當官的不把我們當人。我們拿的錢太少了。我就是衝這一點,積極支持你帶頭罷工。劉疤子喝了一口酒,兩眼發著光,一個月加百把塊錢也好。
楊懷新對劉疤子說,怎麼是我帶頭罷工?你昨天在場,不是不曉得。
劉疤子抬頭,狡黠地一笑。
窗外,拉煤的卡車喇叭尖銳地響,很長。一團黑塵從窗外浮起。
楊懷新皺眉,等喇叭聲停止後,說,勞資科通知,後天,市防治院的要來礦裏照片。你接到通知沒。
劉疤子伸長脖子,把酒吞下。通知了。
楊懷新冷笑,你都二級矽肺了,還檢查,不怕露餡兒?
嘿嘿,老楊,我真家夥,怕啥。我有時喘氣狠些了。唉,小孩大學沒畢業,我得還堅持搞二年,小孩畢業了,我就病退。
楊懷新恨恨地說,我不曉得你是真家夥。雞巴入的。你劉疤子怎麼就二級矽肺,老子的肺沒卵事。劉疤子,要說井下打掘進那些年,老子搞事比你不狠些?
那自然,狠些,不然,也不得讓你得勞模。劉疤子一臉的服氣。
楊懷新盯著疤,惱怒地說,可老子沒得矽肺,你矽肺從哪裏來的?
劉疤子眼瞪大了。天地良心,老子是真家夥。老子沒聽你招呼,背著領導就打幹眼,矽肺隻怕就是幹眼打多了。
井下掘進,用的是風鑽。風鑽是利用壓縮空氣作動力,吹動齒輪旋轉,帶動鑽杆。鑽杆是空的,那是水道,鑽頭上有兩個小孔,打鑽時,鑽頭與岩石磨擦,把岩石磨成粉塵,高壓水從鑽頭孔裏噴出來,灰塵就成了岩漿。沒有水,岩石粉塵飛揚,就會被人吸入,粘在肺上。粘在肺上的岩石粉塵和煤塵越多,矽肺就越嚴重。矽肺嚴重的人,肺發硬,功能極差,呼吸十非困難,很痛苦。礦山工人有許多人因此喪失勞動能力。矽肺是危害礦工身體的職業病。
楊懷新瞪著劉疤子,好像有好多話要說,喉結滾動著,卻沒聲音。楊懷新心裏揣著話,想對劉疤子說,可又覺得不是時候。勞資科那裏沒講好,對劉疤子說了也沒用。悶了一會兒,說,今年照片,我要醫生好好照,看有矽肺沒得。
沒得矽肺怕好了!劉疤子說,不吃虧,還能長壽。
哼,退休多百分之五的工資。
劉疤子滿足的笑。好像自己拿到了退休工資。嗯,百分之五,我可以多拿七八十塊。
楊懷新歎氣。雞巴入的。老子比你先進礦二年,退休工資反而還比你少。
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堂客走進來,挨著劉疤子坐下。這堂客穿得很幹淨,但不花哨。堂客笑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二位大哥,我來陪陪?
劉疤子眯了眼,朝堂客臉上瞧。白淨,倆眼也蠻水靈。就笑,說,不要錢才好。
楊懷新早就聽說,飯店裏有外地堂客陪男人,今日是頭次見到。聽口音,好像就是附近幾個縣的。楊懷新把酒杯一舉,你喝,老子吃飽了。一口酒倒嘴裏,一抿,吞了。然後一抹嘴巴,你陪這個大哥。
劉疤子笑,我可沒帶錢,我穿班衣出來,沒帶錢。
堂客的眼珠兒沒光彩了。小聲說,五十塊錢,也不多。
沒得。劉疤子笑。
再不,三十。堂客認真地說,不能再少了。
這時,楊懷新的手機響了。是屋裏的堂客打來的。
楊懷新火氣很大,說,老子在外頭。
手機裏的聲音也大,不管你在哪裏,你給老子回來!
劉疤子對楊懷新笑笑,老楊,借三十?有沒?
楊懷新看了看劉疤子,猶豫了一下,想到還有事要求劉疤子幫忙,就從班衣裏掏出三張十元的,扔給劉疤子。一邊把手機捅袋裏,一邊咕噥道,卵堂客,什麼雞巴事要老子回去?也不管劉疤子,急急走出了包房。
三
工區黃主任,黃曉時,把運輸隊罷工的事向礦長雷正保彙報。工區停產,而且是工人罷工造成的停產,黃曉時壓得心裏慌,不彙報,擔不起責任。雷正保當礦長七八年,頭次遇到這號事。礦不大,一天也就是生產七百多噸煤,二十多萬經濟損失。目前煤好銷,生產絕對耽擱不得。得盡快恢複生產。他想了想,說,罷工?是什麼事?哪個組織的?黃曉時苦笑,不曉得。絞車工告訴我,運輸隊昨天晚上就沒搞事,隻是井下有礦車周轉,農民工沒全停產。今日白班,連人車也沒往井下放。上白班的農民工都在工區鬧。雷正保臉板著,你們運輸隊隊長、班長,做什麼去了?黃曉時說,他們也跟著罷工了。雷正保不高興了。你們工區平常搞什麼?怎麼抓組織的?隊班長都抓不住!黃曉時是一九九五年分配到礦的。采礦專業,能吃苦。雷正保升礦長後,先提黃曉時當安全科副科長,然後放工區當副主任,去年,提拔黃曉時當工區主任。工區直接管井下,有黃曉時這樣吃得苦的行家管,雷正保幾個月不下井也放心。不過,在處理罷工這事上,黃曉時沒經驗,少魄力。弄不好會把事態擴大。雷正保發了一頓脾氣,覺得這事得親自出麵,不能讓工區去處理。嚴肅地對黃曉時說,你親自去問問,是哪個組織的,為什麼要罷工。搞清楚了,給我彙報。
四
楊懷新用腳踢開虛掩的門,沒見著堂客人影,衝屋後大聲問,老子回來了,你什麼卵事,講。屋後,傳來堂客的聲音,很大,火氣騰騰。我聽人說,你早上去天輪架上把鋼絲繩取下來了?賤東西,你出什麼頭?堂客從屋後轉進來,手裏拿出著幾根豆角。屋後是堂客開荒種的菜。一年四季,吃的菜都是堂客種的,很少買。
楊懷新聽堂客一罵,精氣神一下子癟了。雞巴入的,傳話還快啊。老子取的鋼絲繩,怕卵。事鬧起來了,老子就幹脆鬧下子。
堂客怒衝衝的。你好大本事,跟礦裏叫板。人家說你是破壞生產,事小,要賠損失,事大了,要坐牢。
楊懷新望著堂客,心裏有點兒虛。堂客王曉華同他結婚時,是大隊的婦女主任。後來,興農轉非,礦工家屬能轉商品糧,隨夫住煤礦裏。楊懷新是勞模,條件硬,是龍陽灣煤礦首批轉家屬的。王曉華不當婦女主任了,在礦家屬中也算好手。在煤坪撿矸石,在矸石山撿煤塊,開荒種菜,從不落人後。每年三八節,礦工會組織婦女拔河比賽,王曉華為首的家屬隊,把機關女子拔河隊像牽羊一樣牽過了中線。楊懷新心裏服這個堂客。別看楊懷新吵吵鬧鬧,要是王曉華一發火,楊懷新就像喪家狗,失魂落魄的。
王曉華瞪著眼,剜了楊懷新一下,說,這次罷工,到底是不是你帶的頭?運輸隊,你是隊長啊。
講的不是我。楊懷新的嗓門又大起來。
不是你?那就好,你去井口,把鋼絲繩子放天輪上去。王曉華大聲說。不要讓別人揀鉤子。礦裏肯定會處理罷工的人。你這個隊長,沒有製止,本來就難逃責任,你還上天輪架,把鋼絲繩取了。不是惹火上身嗎?
楊懷新瞧了王曉華一眼,礦裏的事,你曉得個卵。
卵同疙不同吧!農村礦裏不是一樣的?誤了國家的事,照樣不放過你。去,把鋼絲繩子放天輪上去。免得別人找上你。
我懶得去。楊懷新話冒著火氣。
王曉華眼一瞪,撲去來,揪住楊懷新耳朵,往屋外拉。不去,我就拉你去。
楊新華腦殼一擺,王曉華揪不住耳朵,脫手了。
王曉華眼圈兒紅了。你不想靠礦裏吃飯了?你不去,我去,我去給你揩屁股。說完,頭發一甩,大步出門。
五
下午,剛上班,礦長雷正保叫辦公室通知在家的礦領導開會。
小會議室是龍陽灣煤礦領導們經常開會的地方。有時上級領導來了,小會議室便成了接待室。幾年前,礦長雷正保考慮到小會議室的多用性,交待辦公室把小會議室裝修了一下。牆麵是乳白色貼紙,吊了頂,塑料的。鋪了木地板。木地板是人造的,有棕色木紋圖案。牆旮旯兒擺著一台三匹的立式空調。一台飲水機。椅子是皮坐墊的。碩大個玻璃茶幾,擺正中間。
雷正保挨空調坐著。黨委書記餘順發、生產副礦長魯曉波、銷售副礦長周大欣、工會主席劉自德、紀委書記唐朝、工區的黃曉時,先後進來,坐下。
雷正保說,工區運輸隊罷工了。大家都曉得了。先請黃曉時介紹下情況。
黃曉時打開筆記本,看了一會兒,合上,說了罷工的時間原因。然後說這次罷工是誰組織的,都不透露。我也不清楚。不過,大家一致認為,鬧得凶的,是運輸隊長楊懷新,還有劉疤子劉明得,青年中間,幾個老中層骨幹的兒子也積極得很。原工區陳副主任的兒子陳紹益也是頭兒。
雷正保陰著臉,掃了大家一眼,說,這件事怎麼處理,大家都發表意見。餘書記先說。雷正保遇事總是先征求大家意見,等大家一個個說完了,才說個人的看法。其實,很多時候,他隻是綜合一下大家的意見。但重要問題上,即使完全是他個人的意見,他也會沉住氣,讓大家一二三四五把話說完。
餘順發說,罷工,是嚴重的政治事件。我們礦,除“文革”期間停產鬧革命,還沒有工人自覺罷工的。三十多年,這還是頭一次。餘順發是龍陽灣煤礦成長起來的礦級領導。進礦時,是一名掘進工,後來,有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政策,餘順發被推薦上了醫科大學。回礦後,在職工醫院當醫生,當院長。幾年後改行當黨委辦主任,九十年代初,當了紀委書記,黨委副書記。雷正保由專職副書記升礦長時,餘發順升黨委書記。是一個階梯一個階梯上來的。餘發順說,罷工,造成的損失是巨大的。我們礦,一天產七百五十噸煤,一噸煤三百多塊錢。直接經濟損失,一天就是近三十萬。其他間接損失還不算。運輸隊這次罷工,黃曉時主任介紹了,是為工區定額偏緊,他們提出要放鬆定額,增加他們的工資。我呢,也聽一些職工反映過。但罷工使事態複雜化了。我的態度是嚴肅處理。如果這次罷工不嚴肅處理,在職工中就會造成惡劣影響。以後一遇到問題就會罷工。
雷正保插話:具體點兒,怎麼嚴肅處理。
調查一下,對組織者,在罷工中行為惡劣的人,以破壞生產論處。我聯係縣公安局抓人。餘順發眼望著雷正保。見雷正保不露聲色,又環顧大家。然後說,我發言完了。
雷正保抬起頭,看著工會主席劉自德,劉主席,你的看法呢?
劉自德是從副礦長職位上調到工會的。年紀大了,井下管理不適應了,才退到二線。他樂意給井下職工辦一些實事,在職工中口碑不錯。劉自德清了一下嗓子,然後說,罷工不對。職工嘛,礦山的主人。這個,不搞事,自己挖自己的牆腳嘛。現在全市的國企,就是幾家煤礦了,市裏每年撥九十萬補虧,就百事不管了。搞得好,職工可以多得點兒,搞得不好,職工就得的少。這個道理,要給大家講透。而今,不是什麼國家煤礦,國家還管你。當然,工區的定額管理,也有點兒問題。一些工人前幾個月也對我說過。運輸隊雖然是二線,比一線采掘工人輕鬆一點兒,但是是非常重要的環節。采掘工人是五腑六髒,運輸隊就是喉嚨。你看,這次罷工,就是卡住了喉嚨,出不得氣。所以,我們也可以退一步,答應馬上給運輸隊加一點兒工資。這樣子能緩和一下矛盾。說了道理,又給點兒錢,職工心裏氣就順了。我就是這個看法。
雷正保專注傾聽。等其他幾位礦領導都發言了,他勾下頭,在筆記本上寫了幾條。然後說,我說幾點,第一,工區黃曉時,你們工區給農民工做好工作。停產期間,來報到的人,工資由礦裏補。叫他們隨時準備下井生產。同時,要打預防針,如果給運輸隊加工資,農民工也罷工要漲工資,那就嚴重了。第二,工區要重新核計工資定額。第三,礦裏幾位領導,親自出麵做工作。劉主席,你負責開職工家屬會。讓那些堂客們明白,礦裏不生產,她們也沒好日子過。堂客們開會後,話會傳到工人耳朵裏,會產生好的影響。餘書記,你親自找楊懷新做一做工作。前些年,楊懷新還是勞模,這幾年,也是運輸隊隊長。他在運輸隊,影響是有的。做好他的工作很重要。唐朝書記,劉明得的工作你去做。陳紹益的工作由魯礦長去做。辦公室安排一名科長,陪同礦領導去。第三,要求明天早晨複工。不上班的,以曠工論處。如果還有帶頭鬧事的,報公安局抓人。經濟損失在他們工資中扣除。雷正保看看牆上的掛鍾,都十二點了。吃中飯後,不要休息,按安排去做工作。
六
楊懷新在屋裏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根悶煙。擔心堂客爬天輪架摔下來,也往井口去了。
井口靜悄悄的。往日裏絞車的轟鳴聲,礦車滑行時與鐵軌接頭發出的巨大摩擦聲,裝煤的礦車進入翻罐籠的碰撞聲,都沒有了。隻有機修車間,偶爾傳出車床的切削聲。
楊懷新路過礦燈房,看見充電工江月琴站在門口,望望他,又望望天輪架。江月琴是老礦工的女兒,頂班招的工。楊懷新年輕時追過她。開始,領礦燈或交礦燈都要與江月琴找幾句話說。楊懷新覺得江月琴對他還是蠻有好感的,於是開始撩撥江月琴,約江月琴散步。可是後來,工農兵大學生餘順發回礦了,三下五除二把江月琴哄上了床。楊懷新慪不過,請探親假在老家玩兒,人家給他介紹大隊的婦女主任,是初中的同學,又漂亮,楊懷新這才忘掉失戀的痛苦。
楊懷新每次看到江月琴,心裏都還有一點點衝動。這堂客,到底命好,嫁給了餘順發,成了書記太太。比跟他楊懷新強。就是穿著工作服也有點兒官太太味道。
江月琴對楊懷新說,你堂客搞什麼,在爬天輪架。
她賤。楊懷新壓住心裏的不快,露出笑臉。雖說是當年的初戀,但人一闊臉就變。書記太太,沒事不得罪她才好。要不,人臉一變,狗臉一掛,咬幾口劃不來。楊懷新擔心王曉華安全,也不停留與江月琴多說,快步往天輪架那邊走。
天輪架在井口和絞車房之間。井口沒人。人車,礦車,一長溜兒停在軌道上。幾隻麻雀在地下嘰嘰喳喳覓食。絞車工小陳,也是女的,靠在門框上,無精打采。天輪架是角鋼焊接的,三角形的幾何圖案,一層接一層。天輪旁邊的鋼絲繩,軟綿綿的。王曉華手拉著鋼架在往上爬。山風吹拂,她的頭發被風吹得飄起。衣襟被風掀開,露出白白的肚皮。那個肚臍眼好大。
楊懷新幾步奔過去,拉住王曉華的腿,下來,我上去。
王曉華不動了。天輪架高,隻上幾步,心就慌。她恐高。
楊懷新上,王曉華就下,站地上,仰頭望著男人。
楊懷新爬到頂,彎腰,把鋼絲繩提起,擱在天輪的槽裏。日頭在頭頂,白白的。矸石山有人在揀煤。楊懷新嘴裏罵了一句什麼,下來了。
王曉華有了笑容。管他馬打死牛牛打死馬,和你不相幹了。回去,搞中飯吃去。
楊懷新蹦出一句:我就是想讓礦領導找我。
王曉華一愣。胳膊擰不過大腿。賤東西,少出頭。
楊懷新挖了王曉華一眼,頭發長,見識短!
回到家,王曉華做好了飯,喊楊懷新吃。楊懷新說不餓。王曉華便自己盛一碗,吧唧吧唧嚼。
這時,餘順發和保衛科長馬偉來了。
喲,餘書記,馬科長,坐。王曉華放下碗,起身倒茶。
楊懷新給餘順發、馬偉發著煙。話隻對餘順發說,哈,餘書記,老百姓抽的就是這號煙,你嚐下老百姓的煙。
餘順發坐下,掏打火機,把煙點了,慢慢地說,這水平提高得很快嘛,當年在井下,我們還抽兩角一包的。
楊懷新往桌子邊走,去盛飯。說,那時兩角,抵得上而今的兩塊。楊懷新盛了飯,在桌子邊坐下。餘書記,雷公不打吃飯人。你先坐下,讓我吃飯。
餘順發露出笑容,你吃,你們吃。餘順發在椅子上坐下。對馬偉說起前幾天的一起盜竊案。對楊懷新的不敬,餘順發是不在意的。當年,他同楊懷新一個班。下井,在同一塊岩石下,餘順發掌風鑽,楊懷新也掌風鑽。出井,在澡堂脫得赤條條的,洗一臉的黑,一手的油。都是你知我見的。今天楊懷新來點兒板眼,也隻是心裏有點兒不平衡而已。想想,一個班的風鑽手,一個當了處級的礦黨委書記,一個還在井下爬,不平衡也在情理中。如果這時候還擺個處級架子,楊懷新罵幾句也有可能。煤礦工人就是那樣,都到十八層地獄了,什麼也不怕了,該說的說,該罵的罵。
楊懷新吃了一碗飯,冷了餘順發一下,心裏舒服了很多。搬椅子坐到餘順發對麵。笑笑,說,餘書記,你們當官的,沒事不得來。今天來,是什麼事,你王瞎子算命,照直講。
餘順發微笑著,當年我們是一個班,蠻合得來。我曉得你的脾氣,也就不轉彎抹角了。是這樣,你們運輸隊罷工了。主要是這次工區定額偏緊,讓你們運輸隊工資拿低了。這個問題,礦領導開會研究了,工區馬上按礦行政的意見拿出了新的定額,基本上通過了。罷工停產,一天就是三十來萬的損失,對大家都沒好處。礦行政決定,明天上班的,礦裏既往不咎。如果明天不上班,造成的損失,在工資中扣。影響惡劣的,以破壞生產論處,報公安局抓人。你是隊長,希望你把礦裏的決定轉告大家,通知大家照常上班。我來,就是告訴你這些。
王曉華在門裏邊坐著,聽餘順發說話,臉紅一陣白一陣。職工鬧事,礦裏不管是不可能的,就看怎麼定罪了。
楊懷新冷笑。罷工不是我組織的。餘書記,我醜話講前頭,你要是心裏懷疑我,在我麵前說這些,我就不買你的賬。而今國企一個一個改製,礦裏的人都曉得,龍陽灣煤礦遲早要散夥。不是要吃飯活命,大家都不得聽你礦長、書記的話。所以,沒人瞧得起我這個隊長。要通知,你喊工區主任通知。我這個隊長,不起作用。
餘順發笑笑,老楊,你隊裏罷工,你這個隊長就不曉得?就不製止?
楊懷新兩眼在冒火,你曉得個卵。老子不同你講,你喊雷正保來,我要同雷正保講。
餘順發臉往下沉。老楊,你爬上天輪架,把鋼絲繩取下,有這回事吧?
楊懷新冷笑,鋼絲繩是我取的。我取鋼絲繩,隻是想做個樣子。其實,我不取鋼絲繩,不也是一樣的?停工了,不絞車,天輪不轉,鋼絲繩在天輪上不在天輪上,關卵事。
王曉華從屋裏走出來,急急地說,吃中飯前,我和懷新把鋼絲繩又放天輪上了。
餘順發抿著嘴,點點頭,又問,你還對人喊,要他們回去。這影響可大啊。
王曉華緊張地瞧著楊懷新。
楊懷新大聲說,是我喊的。那幾個人,也不是搞事的。反正罷工了,我就是要把事鬧大。
你想把事鬧大,是什麼意思?餘順發不溫不火。
楊懷新說,跟你講有卵用。你沒得權。要雷正保找我。
餘順發臉白了。他當了處級幹部,要說沒有點兒官意識是假的。可礦裏職工,表麵上尊敬他,餘書記前餘書記後,喊得親熱不得了。但關鍵時候也不把他餘順發當回事。書記怎麼樣?沒得權。財權人權物權,都在礦長手裏。隻要人一提沒得權,餘順發心裏就像被踹了一腳。
餘順發難堪,心裏也惱。礦長大權獨攬,隻有讓火燒向礦長才好。餘順發討好地說,老楊,你要找礦長,就找礦長去。我曉得,隻有找礦長,才解決實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