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僅僅待了幾個時辰,那些畫麵卻反複在我眼前浮現了好幾遍。
讓我深感不安、戳痛我心的,是周府老爺受死前的那些話語。他說爺爺是隱沒江湖幾十年的惡人,也是他的殺母仇人,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之事,何況是他自己點了火,他們壓根不知道有我們兩人的存在。
我知道當一個人被刀架著脖子的時候,多半會從腦瓜子裏硬擠出些謊言以爭取點渺茫的求生機會。有一點他倒是說得很對,殺人償命確實是天經地義之事。
在眾人正從門外趕來抓捕我們的危急時刻,我們毫不猶豫便結果了他的性命。
現在稍許給我些寬慰的是,那老爺絕對不是什麼廉官。在盤問他的當口,我們看到他內室角落的箱子裏裝滿了金銀玉器。我們隨手從裏麵取了點金塊。
我們都知道,要想在南方過上舒坦的日子,離不開這些晃眼的小東西。這也是我們應得的補償。
盡管已經得到足夠的慰藉,但那周老爺的話還是在我耳邊揮之不去。我思考良久後,覺得那些話破綻重重,爺爺隱姓埋名的地點和點火的動機太難理解。何況就算爺爺年輕時罪大惡極,麵對這樣一個年邁體衰、行善悔過的老頭,也應當放他一馬。這麼想我便好受了許多。
現在,讓我悔恨不已的是我們在逃跑過程中異常愚蠢的舉動。在一連竄手忙腳亂的行動之後,恰恰在那關鍵的時刻,我們卻荒唐地故作鎮定,任憑時機透隙而去。
我們在眾人進屋前便迅速從後窗躍出,在宅院外的麥田中奔襲了很長一段距離後才停歇下來。盡管小麥早已被收割幹淨,光禿禿的田地裏毫無掩蔽之物,但烏雲已經接管夜空,深夜的黑暗足以使我們完全隱沒其中。正是由此帶來的安全感,使我們原先緊張的情緒立刻舒緩下來。
為了稍作喘息,我們決定就地歇息片刻,確切地說,這是我在慌亂中做出的決定,而宋飛哥隻是順應了我的意見。
我們匍匐在濃密的漆黑中,望著遠處燈火搖曳的周府。人們驚恐萬狀地陷在混亂裏,狗吠聲與家眷奴仆犀利的叫喊聲和哀嚎聲攪成一團。這樣的情景與我爺爺被害時是何其相似,他們所品味的痛苦,我們在一天前就已刻骨銘心地領受了,如今隻是原樣奉還。
不知不覺中,宋飛哥的左臂已蓋在了我的頸背上,他溫熱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我甚至能聽到他怦怦的心跳聲。
一股對於我們兩人在南方生活的憧憬之情倏然而至,才激起了我竭力奔逃的欲念。但就在那一刻,我們卻驚奇地發現有幾個黑影從宅院旁幽暗的小道上直衝而出。
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手舉火把,而是隱蔽在黑暗中四散著向麥田中奔襲,動作之迅捷猶如出擊的獵犬,其中一人前進的方向正巧對著我們的位置。
毫無疑問,他們在純粹靠著聽覺搜索周遭的動靜。眼見危險正朝我們趨近,宋飛哥用呼吸的氣息在我耳邊低語:“林中等我,天亮前會合。”隨即,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立刻領會了他所有的意思,但這完全是源於心靈的默契,而非我意識慌張的頭腦。在局促不安中,我隻能一動不動地望著宋飛哥起身奔向北邊,牽引著那些聽覺敏銳的黑影一同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盡管現在想來,我們當時就像兩個頭腦簡單的莽漢般行事毛糙。但同時我也確信,在那些沉浸在驚駭中的周府之人看來,這件事神秘地簡直像來去無蹤的幽魂所為。
我們確實沒有留下絲毫蹤跡,以至於他們根本無法察覺到底是幾人所為,這得歸功於我們在東山上長期修煉出來的功力,但也正是這份功力使我們過於自信,自信到連殺人都看似信手拈來,完全將其他的步驟拋之腦後。
此時,當我在寂靜中反複地回想這一切,才發覺自己像被潑了盆冷水般剛從昏沉中清醒過來。
盡管絲毫不見宋飛哥的蹤影,我還是決定等到天亮就離開這個讓我難受的地方。長久地待在這裏,隻會讓我陷入危險之中,那些後續趕到的追兵很可能會到樹林中來搜捕。
也許宋飛哥早就已經往西趕去,能在此會合隻是各種可能中最理想的一種。
就當時的形勢來說,我們在慌亂中可能恰好選擇了最合適的逃跑方式,無疑宋飛哥的體力遠遠勝過我,我在他身邊隻會拖累他。以他的速度引開身後的追兵應當不是難事,而我此時要做的就是迅速跟上去。即使宋飛哥在我走後才趕到這裏,也不會在此傻等。因為按照原來的打算,我們要徹底擺脫追兵後才往南跑,所以宋飛哥很快就會往西邊跟上我。
隻怪當初我們太過草率,忘了約定等待的時限。
沒過多久,天邊露出晨曦。我直起身子,環顧四周,周圍一片平靜。於是我躍起向西邊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