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溫的血(2 / 3)

我們不應該自學成材。那些活教材令我著迷卻錯綜複雜,一些問題糾結於心對人羞於啟齒。在漫長的青春期我以一種做賊的心理偷窺著世界。我也以為自己是無恥的,下流的。我應該如同那些聽父母話和老師話的孩子,上學下學,隻與同性說話,把自己埋藏在寬大的運動衫裏隱去性別,隻暢談理想與未來。

我穆爸曾經參加過一次我的家長會。老師說到我“和男生看電影的品質問題”的時候,我在場,低著頭,像個被揪住的蕩婦似的,把牙齒咬得緊緊的,恨不能眼睛裏飛出刀子。但是我也隻能把憎恨埋藏於內心深部。我穆爸卻大聲爆發起來:“誰有品質問題,請說說清楚!”他口齒清晰地說。“什麼是品質問題?我是搞組織工作的,現在單位給小青年做思想工作品質問題這幾個字都慎用了,作為老師這樣描述一個孩子,是不是太過分了、太武斷了?!”我穆爸推著眼鏡問。

“看看她啊!天天跟男生滑旱冰,那幾個男生就是這一帶有名的小混混啊!你們要是不配合,我們更不好管了!”

“滑旱冰就有品質問題啊?鍛煉身體有錯嗎?你小時候不和男生一塊做早操啊一塊跑步嗎——那不就結了。那是品質問題嗎?你有證據嗎?你這樣說合適嗎?你憑什麼這麼說!你現在就說清楚。不說清楚我找你們黨委去!正人先正己。你看人眼光都是歪的,你配當老師嗎你……”我穆爸氣呼呼地將每個字槍彈般發射出來。老師也鼓著胸脯高叫著:“這是怎麼說話呢!還在單位當領導呢!”學校教思想政治課的老太太,後來出來解圍,道歉。似乎還說了“她是個可造之才,要引導”之類的話,也說了“缺乏愛”。

在回家的時候我穆爸推著自行車,我走在自行車另一側,手推在後座子,以示我的歸順。後座上纏著一個綠白相間的細麻線繩。但是我們都沒說話。從小到大我隻是想一個人對我說一聲,哦,你是這麼想的,傻不傻?這就夠了。我不知道應該包裹堅硬的外殼,還是開放柔軟的自己。但兩者都令我痛楚。我把自己分成幾半,而哪一個都不是我。我穆爸讓我感受到充足的太陽光,好像把天天陰鬱的發黴的角落都曬透了,我心裏暢快極了。

我弟淘淘次年出生,再過了年是我妹米米。那陣子人們買電視、買冰箱、買錄音機。燙頭的人多起來,燙大花的、三角裝的、燙頭簾的,又刻板又拘禁,個個像帶了鋼絲假發。每天早晨,那些有胸有屁股的成年女人,花枝招展的上演她們的日常生活。電影院正放電影《布拉格之戀》。女主角叫什麼我忘了,我房間的餅幹筒上就是她。我每一次吃餅幹,都夢想著成為她——水麵破了,淡藍色被更深的藍紫色切割,那是她的泳裝,水麵上的象棋盤也隨著水波動蕩起來。

我穆爸天天張羅著買紅棗、鯽魚蘿卜和紅皮雞蛋,可我隻想買件紫色風衣,就是電影畫報上常見的、豎著領子的、栗原小卷穿的那種。我把買早點的錢攢下來,也攢了十多塊錢了。

“我想買件風衣。”有一天對我穆爸說。以前我跟我父親撒謊撒慣了。現在我跟我穆爸有話可以直說出來,他即使拒絕我也不怕。

我拿著他給的十塊元,和了自己的錢,捏成卷,立刻跑到百貨商場買了一件。醬紫色的,最小號,記得當時是十七塊六。大衣櫃的鏡子質量實在很糟,左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抻拉成細長,右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橫拉成寬胖。我站立時的反映,須覆蓋整麵鏡子,因此人形顯得左右失調。但我仍然幸福無比。我哥下班回家,擺弄家裏四喇叭錄音機,倒著磁帶。

“看看怎麼樣?”

“行。”他頭也不抬。

“十七塊六!穆爸給的錢。”

“對,以後管他要”,我哥吊兒郎當道:“反正我沒錢。”

我穆爸天天燉鯽魚湯。他南方人,做魚是很有一手的。我常常看見他在早市裏買回活魚放在盆裏養著,我放學的時候看見院子裏四處血跡斑斑。那些不知道哪來的野貓逡巡於四周,嚎叫的聲音倒像荒野中的狼。它們恐是餓急了。我穆爸把魚鰾之類的雜碎扔向房頂,然後將白蘿卜蔥薑蒜切成大段,外加香菇和筍。湯自然是白而濃的。他不往湯裏倒醬油。偶有一次我母親誤倒了醬油,白魚湯成為醬色,他就急了,是真急。“嚇”地一聲叫起來,嚷道:“說了多少遍了,哪有清燉魚加醬油的?!”我們都說湊合吃吧,但他不行,必須將醬油湯倒了,再放入開水,小火重新頓一遍,一邊叨嘮著“一動手就添亂”。他在院子裏殺鱔魚我也是常常去看的:先用釘子將鱔魚頭釘住了,一手揪住尾巴,將它繃成一道直線。另一手拿一個小刀片,徑直從頭剖到尾。我弟我妹是不大敢看著,手揪住我衣襟躲在我背後。

我難免將我穆爸和我父親進行比較。我看見全是他們的背影。一個當然是高大健碩的,漂亮的,強硬的,厲害全在嘴上,一陣東一陣西地不好捉摸。另一個卻是隨和的,好脾氣的,卻在原則中頑固地堅持,一點不肯讓步的。我甚至想如果他們見了麵發生衝突的時候,誰會是占了上風的,他們究竟哪一個是勇敢的、厲害的角色。那時候正流行各色武打片。我覺得我父親是南拳北腿以硬碰硬急赤白臉的,我穆爸卻穿著中式白綢子衣衫推太極一般,總能轉敗為勝化險為夷。

4

那幾年我們沒怎麼見過我父親。他住在京郊部隊大院裏,排場大得很,還有勤務兵。有好幾回,他讓勤務兵給我們送來蘋果,一整箱一整箱的,都被我們沒有心肝地吃了。但是吃完了就忘記了哪來的,轉而對我穆爸道:“穆爸,再買點唄。”我們很少去看我父親,聽說他找了個從沒有結過婚的老阿姨,但她也隻是影子一樣漂浮在他的傳說裏,我們沒見過幾次。她後來也很早就過世了。我們當時有一個沸騰的家庭,弟弟鬧,妹妹哭。母親幸福而滿足。我哥懶得理這些事,事實上他後來就很少回家了。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已睡下了。淩晨時門被“砰砰砰”敲響,我母親開門的時候我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使她居然睡衣也不換、房門也沒關地徑自衝出去。我妹尚小,但也似乎預感到一件嚴重的事情正在發生,竟在睡眠中哭了起來。我母親回來時天已經亮了。她眼睛腫著,頭發蓬亂,手一直在抖,原來隻有四十多歲,但猛地一看跟五十多似的。我們長大了以後她很少牽我們的手。但她那天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我弟,隻囑咐鄰居幫忙照看我妹,不說話地緊往外走。我們來到街上。這時候還沒有什麼車輛。在上世紀80年代的北京本身汽車就是少的,來來往往全是自行車。天剛蒙蒙亮,走了不久,遠遠地看見圍了一圈人,一輛公共汽車橫著停在路邊,不遠處倒著一輛自行車。我睡意未消,然而突然就醒了過來,頭皮都緊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自行車上前麵綁一隻小竹椅,車把上掛著連接了許多窟窿的網兜,車座上纏著一個綠白相間的細麻線繩。車輪是扁的,不成形狀地癱倒在地,像我們一樣。我弟嚇得“哇”地哭起來。

“跪下,跪下,你們倆快跪下,快點,跪下……”我母親小聲而緊張地,反反複複嘟囔,擔心被別人聽到似的。我們三個腿一軟就半蹲半跪下來。我沒有看見我穆爸,隻看見地上的血跡呈放射狀向外潑散出去。遠處還甩了他的一隻鞋子。“鞋都掉了,人肯定沒戲了。”我聽見有人說。

我現在仍然記得那一天朦朧中的許多人的腿,還有各式各樣的鞋子:塑料涼鞋,皮涼鞋,拖鞋,丁字皮鞋,扣襻布鞋,老頭鞋,還有塑料白邊片鞋。我記得他們的下半身和他們的聲音。我和我弟分別在我母親一邊,我們仨靠在一起渾身發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母親為什麼那樣做——為什麼要跪?她心裏對我父親和我穆爸究竟哪一個更好一些?我無法細分她的感情,但又覺得她是對的。我們這樣做並沒覺著有何不妥。秋天的早晨是清冷的,我們覺得上牙齒嗒嗒嗒嗒撞擊著下牙齒,整個地麵也隨著我們的顫抖顫抖起來,之後的任何一次恐懼也沒有超過那一次的劇烈程度。我們全然忘記了天已大亮,上班人漸漸多起來。那時候人們是很喜歡看熱鬧的,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很多人,這讓我感到難堪。還是一個我母親單位的同事,路過時把我們拉起來勸止了。走的時候不知是誰,塞給我摔在地上的我穆爸破碎了的眼鏡。

我穆爸在醫院搶救了三天。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的臉已經腫脹得臉盆一樣大,一直在昏迷。他終於去了,沒有留下話。那時早市是稀罕的。他是淩晨三四點鍾想去早市給我媽買隻烏雞時出的事。他騎車橫穿馬路,公共汽車呼嘯著開得隆重而迅猛,一下子把他撞出十來米遠。但責任在他,公交車單位是國營的,隻是從感情上給予人道主義慰問罷了。那是個秋天,葉子下雨一般紛紛地落下。北京的街頭紅牆灰瓦,給銀杏葉子一點綴,完全帶了傷感的意味。我們沒法不傷感。他給了我們一直想要的,我們以為有了。但是我們曾經有了的,忽然又沒有了。

生和死是在瞬間完成的。我母親很快老去了。我回家抱起我弟我妹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當了母親了。我抱著他們的溫熱的身體,張大嘴嘔吐一樣哭起來。我的哭不僅是哭我穆爸,我隻是覺得我和我弟我妹,怎麼命運是一樣的?都是缺少父親的。而世界這麼慌亂,又冷,又動蕩,嗅著血腥味的野獸出沒,世界上隻有我們幾個人相互依存。我都不知道究竟誰更可憐一些。

我又開始到我父親那去。我已經上了高中了,個子瘦高,頭發披散,臉卻長得越來越像他。去的時候偶爾可以看見那個老阿姨,她每次都好奇地在我臉上端詳著,然後影子一樣不見了。我見了我父親,除了吃頓飯,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個院子從來都是秋天,從來的都是黃昏,從來都是暗的。

“你媽還好吧?”我父親問。

“還好。”

“好就好。”

他給我錢,我不要。但我終於還是拿了,滿心慚愧地,臉都紅了。我必須勤勞和懂事,滿屋子地找活幹,擦地板或者刷馬桶。我從樓梯到窗台都細心抹一遍,也擦了桌上的花瓶、鬧鍾、相片框,還有台燈,連花盆下麵的墊盤都擦幹淨了。那時候一般的家庭沒有馬桶,頂多有一個簡易的蹲池,但我父親家裏已經有馬桶了。他其實也是有保姆的,但我還是希望馬桶越髒越好,那樣就可以顯示我勞動的成效。這中間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邏輯,到現在我也不甚清晰。但隻有在這樣的邏輯裏我才是舒服的。

且慢,那一張照片是我熟悉的——我父母年輕時代的照片。在頤和園的漢白玉石柱的兩側,她在左,他在右,都穿著軍裝,他們的微笑健康而漂亮。雖是黑白照片,卻可以看出臉上泛起的光澤。那時世界對他們來說,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的,飽滿的。而現在,他們把我的世界分裂成兩個部分,像電影中的蒙太奇:一個人被劈成兩半。但是每半個他,又迅速增生、複原成一個完整的人。現在,我隻有把我的五髒六腑擠壓揪扯到左半邊來,右半邊身體完全是空洞的。

他完全應該把這張相片換掉,他為什麼不換掉呢?

我對我父親本有一肚子話想說,胸腔被填得滿滿的。但真正麵對他的時候,又非常奇異地,那些原來儲存好的話語竟然全都不見,氣氛又變作僵化而嚴肅。

“不錯,最近有進步,懂事了。”他說。

我點頭稱是。

“考試成績怎麼樣?考大學有沒有把握?”

“湊合吧。”我說。

“你媽現在精神狀態還可以吧?”

“可以。”

“恢複了吧?”

“恢複了。”

“沒垮了吧?”他的最後一個問題,令我反感起來。

“沒——有。”我把聲音拖長,恢複了吊爾郎當的口氣。又覺不夠,繼而故意道:“她現在好著呢,我弟我妹那麼活泛,夠她忙的。”遂沒再聽到我父親的聲音。我暗暗笑了起來。如果有鏡子,我會看見自己的笑容多麼的邪惡和猙獰。

5

我哥結婚那年,離開了工廠,和朋友合開了一家出租車公司。正值90年代初期,街上到處流行小黃麵的。北京人已經開始學會打車了。“跑半個城才十塊錢!忒便宜了。”有人說。“外國人打車都這樣。”他們大拇指上翹,做了一個“高”的手勢。他們可不是第一撥開出租汽車公司的。他們隻是低價收購半舊的車子,然後出租下去收份子錢,一來二去也收了五六十輛了,形成了中等的規模。

我哥的朋友叫老趙,是他出的錢,我哥隻替他管事,每天也被司機們趕著叫總經理總經理的。老趙早年在秀水街練攤,頗掙了些錢。剃個寸頭,說話喜歡拍胸脯。那幾年我哥起早貪黑,常常在公司值夜班,或者有出租車出事的時候,充當救援去現場拖車又修車的。再還來開始在周邊省份買車又賣車,倒騰來倒騰去,掙些小錢。有時候買車要到山東或者河北。他跟小拖,他的朋友,兩人開著車去,再一人分別開一輛車開回來。我嫂生孩子的那幾個月他都忙得不在身邊。有一回他驕傲地告訴我,他的車在高速路上飛馳,撞上了一隻反應遲鈍的鳥。

他性子沒變,隻是突然胖了。人高馬大,力舉千鈞,平頭,兩鬢角透著青皮。抱他兒子的時候像隨時拈起一隻玩具似的,將他玩得上下翻飛,呲哇亂叫。他開車當然也是爆裂和莽撞的。有一回我坐他的車,前邊有輛車別了他一下,那司機還示威地衝他伸起了一根中指。當時的驚險實況隻能用警匪片來形狀。我坐副座,車子忽左忽右,反應之迅捷和精準簡直無與倫比。我幾乎看見右側反光鏡要抵住對方車頭了,就雙手抱頭,等著“啪”地一聲爆裂,說時遲那時快,竟然沒有,隻是“吱”地劇烈刹車,我身體往前一傾。我哥下車,拉開對方車門,當胸給他一拳。那男人本能地解安全帶,但被一隻熊掌按住動彈不得。我在副座上大喊:“別打!別打別打,有話好好說。”我哥衝那人道:“是你丫先裝孫子的!要不你開車走,要不你出來打一架——估計你也不是個!”那男人確實看見了一隻狗熊擋住了車門,一時氣餒,不發一言。我哥“咣當”關上門,上車,飛奔而去。他哼起歌來,我的心卻狂跳不止。我人長大了,膽子卻是越來越小了。

那時候人卻是越來越聰明了。我是後來聽我嫂說的:老趙從來不來上班,份子錢是直接打到他賬上的。工資的事卻沒有一樣是兌現的。因為他倆是朋友,所以錢的事從來不掛在嘴上。我哥幹了大半年,老趙還是毫無音訊。我嫂就攛掇他去問老趙。我哥想了想終於還是去問了。他的問,顯然是沒有任何技巧的。大約是打個電話給老趙,劈頭就問:“老趙,事幹了,錢什麼時候給啊——咱們哥們,你別為難。”老趙吃驚道:“肯定給,不給錢那哪是哥們,那是孫子。你要信我,就等等。咱們哥們這麼多年,我當你朋友。你不信我是不是?”他的話顯然戳對了地方,一句話就把我哥嘴堵住了。我哥還當這是在少年時代的角鬥場上呢。因此臉鐵了青,沉默一會道:“沒說不信你。以後我不再提了,你看著吧。”把電話撂了。後來我嫂催了多次,我哥聽了都急:“你別煩我!”他堅決不再找老趙了,老趙竟也不了了之。這半年的工資算是我哥交的學費。他打鬥固然總是贏的,但是在鬥心眼這件事上,永遠不是他的擅長。

是一個冬天吧,我哥是纏著紗布被火車運回來的。那時候我剛上大二。小拖的敘述隻能相信一半。我敢斷定他是一個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的人。他不會為我哥拚命的。但是當時那情形,拚命也是沒有用的。大約是他們倆一塊倒騰一輛舊車,去山西一個縣城提貨。那地方刮風,土太大,他們“呸呸”往往地上吐唾沫。住店的時候我哥問多少錢一晚。老板也是一個矮個青頭小夥,胳膊上紋了五顆小星,又有一條細密的青龍,尾巴盤旋於耳朵,四爪龍身沿胳膊張牙舞爪地順勢而下,龍須直紋到手背上。小拖說他當時小聲勸我哥別在這住店,一看老板就覺得不是善茬。但我哥那人我們都是知道的,越是麵對硬茬越是混不吝。況且他都問出了話,即刻轉身走了,實在是一件很沒有頭臉的事。

“八十六塊。”那老板說。

“貴點兒。”我哥以男人的方式友好道,還歪頭笑了笑。

“你到別處問問,都這個價。”

“再沒別的了?”

“再沒什麼。”

他們交了兩人的錢。老板說:“八十六塊單是夜裏。白天也住吧?白天住房間還是把行李放前台?”他話一出,兩個人的氣場就對上了。小拖還在那裏辯理呢,說老板不對呀,剛才不說的是一天的價嗎?誰把白天夜裏單算呀?真是無賴。我哥翻翻眼睛也不看他,隻盯著桌上的一隻金色招財貓道:“好好說話,說人話。”

那小老板反倒笑了,道:“你不住可以走啊。有本事自己把錢從抽屜裏拿出來,不敢拿不是站在撒尿的。”話音未落我哥手已經將抽屜“嘩”地抽出來,抓起不知多少錢轉身就走,那抽屜在身後灑了一地東西。後頭有三五個人立刻大叫起來:“搶錢啦!大白天搶錢啦!抓住他!”他們兩人就一前一後腳步一快就跑起來了。街上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人,四邊是老舊而高大的青牆石頭墩,街上的攤子胡亂倒了一地。他們在前頭跑,他們在後頭追。小拖跑著跑著摔倒了,又是作揖又是告饒的,還是有幾個人用腳踹了他的頭臉。我哥抄起一條長凳子眼睛都紅了。恐是他們的一個人,頭上先著了一下,血立時噴出來,濺了他一臉。另一個人恐是抵擋的時候胳膊折了,疼得齜牙咧嘴地捂住,大叫道:“按住他按住他。”然後就有人包抄,從後麵摟住了他脖子,前有狼後有虎的。山西人是穿布鞋的,如果是靴子,恐怕他眼睛當時就瞎了。那一腳一腳的全蹬在他頭上,眼眶也破了,左肋骨折了幾根。後來有安防跑來了,但安防也是拉偏架的,跟這店主是拐了幾道彎的二侄子,胡亂嚷嚷幾句,眼瞧著五六個人對付一個人。他的眼睛漸漸地看不清晰了,怎麼看怎麼安防的臉和手都是紅色的,人慢慢塌下去。但見那人張大嘴對著他,高聲問:“你哪裏來的……問-你-哪-裏-來-的?是北京的?”遂回頭大喊道:“二叔,北京的!北京的官多,快散了吧你們,看還愣著!”

大板車拉他到醫院時他喘著粗氣隻嚷著疼,又被送到急診搶救。派出所電話通知的時候,我嫂子我母親這邊已經瘋了。我母親是從來不給我父親打電話的,她甚至沒有他的電話號碼。那時候大約是晚上九十點鍾,我在院子外邊的公共電話亭幾次手都撥錯了號碼——一隻黑色的座機,上麵是鐵銀色的小小轉盤,一撥號碼一小段鍾表盤的機械聲——我的手指頭怎麼也插不對它的孔隙。我母親靠在我身邊渾身亂抖。我說:“爸爸,爸爸,我媽跟你說話。”電話就遞給了我母親。我有好多年沒有聽見過他們對話了。他與她似乎從不在一個時空下出現。她在秋天而他在冬天。我看見我父親的時候是一個場景,看見我母親的時候是另一個的場景。我們倒是常常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著。但現在這個兩個人忽然被一條電話線牽連到一處,秋天下了大雪,我們三個人都沒有思想準備,一時間愣在那裏。

“怎麼了?什麼事大驚小怪的?”我聽見我父親在那邊說話。

“三根,是三根肋骨,斷了三跟肋骨。”我母親說:“人現在在醫院搶救呢。是左肺……左肺穿破了。派出所還得拘他,他搶人家的錢……”我母親說著說著哭起來,人一軟剛要坐到地上,忽然又燙了似的彈跳起來,手扭住電話線,啃一根玉米一樣的姿態幾乎咬住話筒,叫喊:“你不能不管他,你不能不管他。你從小就打他,你下手那麼狠。他太苦了,你不能不管他!”我母親從來沒有說起過從前的事,我以為她已經忘記了。她的敘述前言不搭後語的,忽然轉了向,對我父親指摘叫罵起來。

“怎麼什麼時候都是半瘋的……”我聽見我父親在電話筒裏憤怒道,已撂了電話。我母親蹲了下去,一邊嚷著:“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怎麼不管他兒子!這是什麼時候,他不管他兒子!他不是人。”

我一邊攙著我母親一邊道:“媽,媽!他沒說不管啊,我聽他沒這麼說,他不能不管。”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父親要做什麼、怎麼做。我忽然看見了他做事的前因後果和內外邏輯。我想我完全能夠猜中他。也許是我母親過於激動了,她的瘋狂反而一道閃電一樣,照亮了原先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腦袋裏原先一片黑暗,忽如一盞盞小燈泡噗噗全亮了,使那些糾結線頭的往複去留,一時全都清晰。但是我母親是那樣的書生氣,在她的心裏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她要的就是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凡事求一個究竟。然而她對他卻不能夠,什麼究竟也不能夠求到——也許女人對男人,一輩子從來都是一知半解。而男人對女人也是。現在我哥不在身邊,我覺得頃刻間我就成為了我父親。“回家去。”我說:“媽媽咱們回去,現在就回家去。”

我母親似乎已經完成魔怔了。她要馬上收拾東西去買火車票,她在屋子裏四處亂轉,她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緊張的,涕淚橫流又不知所措。“我現在就去找他!就是因為他,他把這個家毀啦,我也要把他毀掉!”我遂以足以令自己吃驚的音量叫起來:“你瘋啦!你這樣能救我哥嗎?”我話音未落我母親的巴掌就落在我臉上。我們兩個憤怒的眼睛直對著,幾乎眼珠要暴突出來。

我到我父親家裏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他的排兵布陣顯然有著周密邏輯。他在山西有朋友,部隊與地方警力之間顯然有著密切的聯係。我哥很快被轉到部隊醫院。他命是保住了,隻是必須要開胸切除小部分的肺。他以後再不能進行大運動量的活動,他不能長時間地開車,當然更不能走高速。他既不能長時間坐著也不能長時間站著,他必須緩慢地行走。他的兩根肋骨接上了,另一根必須截斷。他掉了一顆門牙兩顆後槽牙,因而左腮癟了下去。兩個星期以後我跟我嫂去火車站接他的時候,看他人瘦了一圈,襯衫領口裏頭纏著白紗布,歪戴個帽子,外罩一個藍黑的大衣外套,像一個老人一樣被攙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