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時,我梳洗了,換了一件淡藍色的夾袍,那是長空生時所最喜歡看的一件衣裳。在院子裏,采來一束潔白的玉梨踏著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滿了綠色,楊柳發出嫩黃色的芽條,白楊也滿綴著翡翠似的稚葉,長空墳前新栽的小鬆樹,也長得蒼茂,我將花敬獻於他的墳前,並低聲告訴他“珠來了!”但是空郊淒寂,不聽見他的回音。

漸漸的上墳的人越來越多了,我隻得離開他回來。到家時我感覺疲倦在壓紮我,換下那件——除了去看長空永不再穿的淡藍夾袍,便睡下了。

黃昏時,泉姊來找我去學跳舞,這當然又是忍著眼淚的滑稽戲,泉姊太聰明,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過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來減輕我內心的煎熬,有時這是極有效的呢!

我們到了一個棕色臉的外國人家裏,一間寬大而布置美麗的大廳,鋼琴正悠揚地響著。我們輕輕地叩著門板,琴聲陡然停了,走出一個紳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我們的跳舞師了。他不會說中國話,而我們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時要用手式來幫助我們語言的了解。

我們約定了每星期來三次,每次一個鍾頭,每月學費十五元。

今天因為是頭一次,所以他不曾給我們上課,但卻請我們吃茶點,他並且跳了一個滑稽舞助興,這個棕色人倒很有興趣呢……四月七日梁自雲今天邀我去北海劃船。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湖心中,他失卻往日的歡笑。隻是望著雲天長籲短歎,我幾次問他,他僅僅舉目向我們呆望。唉,這孩子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呀,我不由得心驚!難道又是我自造的命運嗎?其實他太不了解我,他想用他的熱情,來溫暖我這冷森的心房,簡直等於妄想。他是一塵未染的單純的生命,而我呢,是一個瘡痂百結,新傷痕間舊傷痕的狼狽生命,呀,他的努力,隻是我的痛苦!唉!我應當怎麼辦呢?躲避開這一群孩子吧,長空呀!你幫助我,完成我從悲苦中所體驗到充實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課,便去找泉姊,她已經收拾等著我呢,我們一同到了跳舞師家裏,今天我們開始學習最新的步伐,對於跳舞,我學起來很容易,經他指示一遍以後,我已經能跳得不錯了。那棕色人非常高興地稱讚我,學完步伐時,又來了兩個青年男女,跳舞師介紹給我們,同時提議開個小小的跳舞會,跳舞師請我同他跳交際舞,泉姊也被那個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們彈琴。

我們今天玩得很高興,我們臨走時,棕色人送我們到門口,並輕輕對我說:“你允許我作你的朋友嗎?”

作朋友,這是很平常的事,我沒有躊躇便答應他道“可以。”

回來時,泉姊約我去附近的館子去吃飯,在席間我們談得非常動勁,尤其對於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泉姊和我的推測那棕色人,大約是南洋的藝術家吧,他許多舉動,都帶著藝術家那種特有的風格,浪漫而熱烈。但是泉姊最後竟向我開起玩笑來。她說:“沁珠,我覺那棕色人,在打你的主意呢!”

我不服她的推測。我說:“真笑話,像我這樣幼稚的英文程度,連語言都不能暢通,難道還談得到別的嗎?”

而泉姊仍固執地說:“你不信,慢慢看好了!”

對於這個問題,我們一笑而罷,回家時,我心裏充滿著欣慰,覺得生活有時候也還有趣!我在書案前坐下來,記下今天的遭遇,我寫完擱筆時,抬頭陡然視線正觸在長空的照片上,我的心又一陣陣冷上來。

四月十五日今天小葉有一封長信來,他勸我忘記以前的傷痕,重新作人,他願意幫助我開一條新生命的途徑,他要我立刻離開灰城,到廣東去,從事教育事業,並且他已經替我找好了位置。

小葉對我的表白,這已是第五次了。他是非常急進的青年,他最反對我這樣殘酷處置自己。當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物質的眼光,來分析一切,解決一切,他的人生價值,就在積極地去做事,他反對殉情懺悔,這一切的情緒——也許他的思想,比我徹底勇猛。唉,我真不知道應當怎樣辦了。在我心底有淒美靜穆的幻夢?這是由先天而帶來的根性。但同時我又聽見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大時代的道路,絕大的眩惑,我將怎樣解決呢?可惜素文不在這裏,此外可談的人太少,露沙另有她的主張,自雲他多半是不願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