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2)(1 / 3)

一天傍晚,天賜底妻竟和天賜鬧起來:“別人底妻要餓死,同你有什麼關係?你也知道你底妻將來也要餓死,你如此去對別人趨奉殷勤麼!”天賜也不願向她理論,就走出門,到酒店去喝了兩斤酒——他從來沒有喝過這樣多的酒,可是今晚卻很快地喝了,連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著走出,一邊又不自覺的向人鬼底家裏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剛吃了飯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來請他坐時,天賜卻仔細地看了她,接著淒涼地說道:

“我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邊的謠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鬧麼?”

她立刻低下頭,變了臉色,一時說不出話來,眼裏也充滿了眼淚。天賜卻乘著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並不收縮——說道:

“一個人底苦,本來隻有一個人自己知道,我們底苦,卻我和你兩人共同知道的!好罷,隨他們怎樣,我還是用先前的心對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們兩人做去,惡的事情我們兩人擔當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說完這幾句話,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著悲傷的想:

“莫非這許多人們,除一個天賜之外,竟沒有一個對我好意的麼?”

這樣又過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終於膨大起來了。社會上的譏笑聲便也嚴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誰也決定他是一個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這又使一班譏笑的人們覺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們宣傳著有一天午後,人鬼在南山的樹下,捉住一隻母羊,將母羊的後兩腿分開,弄得母羊大叫。於是同伴們跑去看見了,笑了,也罵了。人鬼沒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係他的褲。一位小醜似的同伴問他道:

“人鬼,你也知道這事麼?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醜又說道:

“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親呀?拋了白胖的妻來幹羊做什麼呢?”

人鬼還是沒有回答。那小醜又說:

“你也該有一分人性,照顧你年輕的妻子,不使她被別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無話的走了。他們大笑一場,好像非常之舒適。

後幾天,一個傍晚,鄰家不見了一隻母雞,孩子看見,說是被人鬼捉去了。於是鄰婦惡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裏,問人鬼為什麼去偷雞。這時人鬼臥在棉被裏,用冒火的眼看看鄰婦,沒有說話。他底妻接著和婉地說道:

“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雞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麼會拿了你底雞呢?”

鄰婦忿忿地走上前,高聲向他問:

“人鬼,你究竟有沒有偷了我底雞?孩子是親眼看見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從被窩裏拿出一隻大母雞來,一麵說:

“某,某,它底屁股熱狠呢。”

鄰婦一看,呆的半句話也沒有。他底妻是滿臉緋紅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鄰婦半晌才說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著雞飛跑回去了。

但這種奇怪的事實,始終不能減去社會對她的非議的加重。

結果,人鬼底妻養出孩子來了,而且孩子在周圍的冷笑聲中漸漸地長大起來了。

孩子是可愛的,人鬼底同伴底議論也是有理由的。他們說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圓而高的額,百合似的身與臂腿,種種,都不像人鬼底種子。孩子本身也實在生得奇異,他從不願人鬼去抱他,雖則人鬼也從不願去抱他。以後,他一見人鬼就要哭,有時見他母親向人鬼說話也要哭,好像是一個可怕的仇人。有時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個不休,必得母親搖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漸漸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個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罵他:“某,某,你這野種!”他底妻說:“你有一副好嘴臉,使孩子見你如同夜叉一樣!”鬧了一頓才罷。但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餘的孩子們一樣地長大起來。現在已經有了五歲。

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遠沒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敗,才合它底意誌。人鬼底妻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豈不是同有了一個理想一樣麼?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幹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窺見快樂的微光。

希望從他底身上將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來掩過去,慢慢地再從他底身上認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義來了。每當孩子睡在她底身邊,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來。她想他再過五年,比現在可以長了一半,給他到平民學校去念兩年書,再送到鋪子裏去學生意。阿寶——孩子底名——一定是聽話的孩子,於是就慢慢的可以賺起錢來了。或者機會好,錢可以賺的很多,因為阿寶將來也一定是能幹的人,同天賜一樣的。於是再給阿寶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線的想去,將這線從眼前延長到無限的天邊,她竟想不出以後到底是怎樣了。於是她底臉上不自覺地浮上笑紋,她底舌頭上也甜出甘汁來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進門,就粗聲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