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收藏

專欄

作者:劉波

從書寫的手跡完全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情。曾經以為以辛辣和犀利著稱的魯迅,一定是一副露才揚己的樣子,但他筆下內斂含蓄的筆跡顛覆了我原有的印象。靜言思之,明白了真實的魯迅該是沉靜內斂的。如果不是身經世變,魯迅先生應該不會“呐喊”,不會用“投槍”和“匕首”來參加戰鬥。他可能會沉浸在抄碑、研究漢畫像和西洋版畫中,繼續自己的學術研究。在北京魯迅紀念館,今天的工作人員正在整理先生的收藏——石刻拓本。

魯迅曾熱衷於抄碑,或者我以為那也就是延續清代金石學餘緒而來的校碑——對照著錄,逐字逐句點校碑拓中的文字。倘若一個人有錢又有閑,衣食無憂同時又一肚子學問,沉潛在碑拓中暢遊乃是一個愜意的選擇:一方麵可以品味曆代大文人的遣詞造句,觀想碑記中人物的音容笑貌、功過是非,還可以體會大書家筆情墨趣。尤其令人驚喜的是忽然發現碑誌可以矯正正史記載的訛誤,這乃是清代二百餘年以來最令博學鴻儒醉心的名山事業。麵對一百餘年前魯迅收藏的碑誌拓片,我們可以想象“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先生,用他收斂娟秀的小字認真點校漢唐名跡的那一份陶然。

魯迅先生住在北京期間,很喜歡逛琉璃廠,其主要目標當是古籍善本和金石拓片。嚴格來講,這兩種古物其實和“利”基本都沒什麼關係,那需要的是學問。在魯迅周圍,聚集了陳師曾等一批學問、才情一流人物。當今天的藏家為了一段名人題跋或者甚至一個印鑒而不惜一擲千金收藏古籍拓本之時,其實和買名人字畫沒什麼兩樣,看重的仍舊是“名人字畫”,拓片的本身他們往往並不關注。

魯迅的收藏中,尤以漢畫像石拓片最為壯觀,從單一的動物、人物漢畫,到有故事情節的漢畫,蔚為大觀。此在民國時期金石學領域也是一個開風氣之先的舉動。因為承接清中期的金石學而來的學者,多是從文字入手,考辨、釋讀上古史誌之缺。而先生是把他們當作中國最早的版畫來看待的,畫像所宣揚的儒家“助人倫成教化”的理念應該不是他所關注的重點,他會專注於那些迥然不同於今天人們習慣的造型、構圖、空間處理等手法,並在其中找到了心靈所寄,那些用單一色調所交織的畫麵,乃是最有力的表達形式。漢畫像中簡省掉一切不必要的細節,主題達到最充分的表達。在一個極其有限的平麵,要表達豐富的內容,有時候甚至還要表現一種過程美,那就必須要在空間處理上下一番功夫。就如《荊軻刺秦王》,故事的展開當然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但漢畫像的表達則選取其中最富表現力的場景——匕首刺中柱子的瞬間,左邊是剛剛回過神的正在拔劍的秦王,右邊則是被眾武士拖曳的仍在奮力搏擊的荊軻。這樣單純而博大的畫麵構成所給出的造型智慧,被敏銳的魯迅讀懂了,他感到這是視覺語言中最簡潔、最便捷而又最具生命力的形式。經過他的推介和倡導,一批青年才俊很快聚集在周圍,結合西洋版畫來共同創造中國自己的現代版畫樣式。

亂世的風雲板蕩竟至於天下沒有一張安靜的書桌。魯迅先生由旁觀而終於“呐喊”了。他的對於版畫的研究也很快成為青年人進行戰鬥宣傳的有力武器。木刻,不僅工具材料方便易得,印刷傳播也更為快捷,遂成為一時之選。先生用他曾經抄碑、校碑的娟秀、溫潤而內斂的筆體,開始寫下一篇篇鑄造民魂、討伐時弊、打擊敵人的檄文,直到今天仍舊具有攝人心魄的力量。

責任編輯 張向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