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向來我有一個脾氣,就是送出了的東西,決不願意重拿回來,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將這表收下,作為我送你的紀念品。可是不可使馮世芬知道,因為她是一定要來幹涉這事情的。”
鄭秀嶽俯伏了頭,漲紅了臉,聽了李文卿的這一番話,心裏又喜又驚,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倒覺得好笑起來了,就一邊把擺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的袋裏一塞,一邊緊捏了一把她的那隻肥手,又俯下頭去,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快上課了,你馬上去吧!以後的事情,我們可以寫信。”
她說了又用力把她向門外一推,鄭秀嶽幾乎跌倒在門外的石砌階沿之上。
鄭秀嶽於踉蹌立定腳跟之後,心裏還是猶疑不決。想從此把這隻表受了回去,可又覺得對不起馮世芬的那一種高潔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還她呢,又覺得實在是拋棄不得。正當左右為難,去留未決的這當兒,時間卻把這事情來解決了,上課的鍾,已從前麵大廳外當當當地響了過來。鄭秀嶽還立在階沿上躊躇的時候,李文卿卻早拿了課本,從她身邊走過,走出圓洞門外,到課堂上去上課去了。當大踏步走近她身邊的時候,她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以後我們通信吧!”
鄭秀嶽見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隻好急跑回到自修室裏,但馮世芬的人和她的課本都已經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從盒子裏拿了出來,藏人了貼身的短衫袋內,把空盒子塞入了抽鬥底裏,再把課本一拿,便三腳兩步地趕上了課堂。向座位裏坐定,先生在點名的中間,馮世芬就輕輕地向她說:
“那表呢?”
她遲疑了一會,也輕輕地回答說:
“已經還了她了。”
從此之後,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來給鄭秀嶽,鄭秀嶽於讀了她的那些桃紅柳綠的文雅信後,心裏也有點動起來了,但因為馮世芬時刻在旁,所以回信卻一次也沒有寫過。
這一次的演說大會,雖則為鄭秀嶽和李文卿造成了一個訂交的機會,但是同時在校裏,也造成了兩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張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課堂上罵張康先生,說他是在借了新文學的名義而行公妻主義,說他是個色鬼,說他是在裝作頹廢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說他的文憑是假的,因為真正的北大畢業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後還說他在北方家鄉蓄著有幾個老婆,兒女已經有一大群了。
張康先生也在課堂上且辯明且罵李得中先生說:
“我是真正在北大畢業的,我年紀還隻有二十幾歲,哪裏會有幾個老婆呢?兒女是隻有一男一女的兩個,何嚐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館裏看見他和李文卿走進了第三十六號房間。他做的白話文,實在是不通,我想白話文都寫不通的人,又哪兒會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從來不寫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詩者,實在是因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處在那裏藏拙的緣故。我的先生某某,是當代的第一個文人,非但中國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國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裏去玩的時候,看看他書架上堆在那裏的,盡是些線裝的舊書,而他卻是專門做白話文的人。現在我們看看李得中這老朽怎麼樣?在他書架上除了幾部《東萊博議》,《古文觀止》,《古唐詩合解》,《古文筆法百篇》,《寫信必讀》,《金瓶梅》之外,還有什麼?”
像這樣的你攻擊我,我攻擊你的在日日攻擊之中,時間卻已經不理會他們的仇怨和攻擊,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將盡的悶熱的禮拜二的午後,馮世芬忽而於退課之後向鄭秀嶽說:“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於明天坐了早車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禮拜回家去的時候,從北京打來的電報已經到了,說是他準可於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鄭秀嶽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心裏頭又悲酸又驚異難過的狀態,真不知道要如何說出來才對。她一想到從明天起的個人的獨宿獨步,獨往獨來,真覺得是以後再也不能做人的樣子。雖則馮世芬在安慰她說過三五天就回來的,雖則她自己也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但是這目下一時的孤獨,將如何度過去呢?她把馮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兩個多鍾頭,到了校裏將吃晚飯的時候,才揩著眼淚,送她出了校門。但當馮世芬將坐上家裏來接、已經等了兩個多鍾頭的包車的時候,她仍複趕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嗚咽著說:
“馮世芬,馮——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九
鄭秀嶽所最恐懼的孤獨的時間終於開始了,第一天在課堂上,在自修室,在操場膳室,好像是在做夢的樣子。一個不提防,她就要向邊上“馮世芬!”的一聲叫喊出來。但注意一看,看到了馮世芬的那個空席,心裏就馬上會起絞榨,頭上也像有什麼東西罩壓住似地會昏轉過去。當然在年假期內的她,接連幾天不見到馮世芬的日子也有,可是那時候她周圍有父母,有家庭,有一個新的環境包圍在那裏,雖則因為馮世芬不在旁邊,有時也不免要感到一點寂寞,但決不是孤苦零丁,同現在那麼的寂寞刺骨的。況且馮世芬的住宅,又近在咫尺,她若要見她,一坐上車,不消十分鍾,馬上就可以見到。不過現在是不同了,在這同一的環境之下,在這同一的軌道之中,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見了半年來片刻不離的馮世芬,叫她如何能夠過得慣呢?所以禮拜三的晚上,她在床上整整的哭了半夜方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