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以後她隻是笑著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裏去漱口洗臉。

一會兒她又叫我說:

“李先生!你的脾氣,也還沒有改過,老愛吸這些紙煙。”

“老三!”

“……”

“幸虧你還沒有改過,還能上這裏來。要是昨天遇見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來了。”

“李先生!你還沒有忘記老二麼?”

“仿佛還有一點記得。”

“你的情義真好!”

“誰說不好來著!”

“老二真有福分!”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個月,聽說還在上海。”

“老大老四哩?”

“也還是那一個樣子,仍複在民德裏。變化最多的,就是我呀!”

“不錯,不錯,你昨天說不要我上你那裏去,這又為什麼來著?”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說閑話。你應該知道,姓陸的家裏,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華僑姓陸吧。老三,你何以又會看中了這一位胖先生的呢?”

“像我這樣的人,哪裏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說,總算是做了一個怪夢。”

“這夢好麼?”

“又有什麼好不好,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麼又會和他結婚的呢?”

“什麼叫結婚呀。我不過當了一個禮物,當了一個老大和大姊夫的禮物。”

“老三!”

“……”

“他怎麼會這樣的早死的呢?”

“誰知道他,害人的。”

因為她說話的聲氣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問。等衣服換好,手臉洗畢的時候,我從衣袋裏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二點過了三個字了。我點上一支煙卷,在她的對麵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臉神秘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一點蹤影。下沉的雙眼,口角的深紋,和兩頰的蒼白,完全把她畫成了一個新寡的婦人。我知道她在追懷往事,所以不敢打斷她的思路。默默地呼吸了半刻鍾煙,她忽而站起來說:“我要去了!”她說話的時候,身體已經走到了門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臉也不回轉來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門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樓梯底下,才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並且輕輕地說:“明天再來吧!”

自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差不多總抽空上我那裏來。兩人的感情,也漸漸的融洽起來了。可是無論如何,到了我想再逼進一步的時候,她總馬上設法逃避,或築起城堡來防我。到我遇見她之後,約莫將十幾天的時候,我的頭腦心思,完全被她攪亂了。聽說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奮興,這大約是真的。那時候我實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後,我怎麼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飯。

那一天早晨,天氣很好。午後她來的時候,卻熱得厲害。到了三四點鍾,天上起了雲障,太陽下山之後,空中刮起風來了。她仿佛也受了這天氣變化的影響,看她隻是在一陣陣的消沉下去,她說了幾次要去,我拚命的強留著她,末了她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就俯伏了頭,僅坐在那裏默想。

太陽下山了,房角落裏,陰影爬了出來。南窗外看見的暮天半角,還帶著些微紫色。同舊棉花似的一塊灰黑的浮雲,靜靜地壓到了窗前。風聲烏烏的從玻璃窗裏傳透過來,兩人默坐在這將黑未黑的世界裏,覺得我們以外的人類萬有,都已經死滅盡了。在這個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裏,不知沉浸了幾久,忽而電燈像雷擊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我的黑呢舊鬥篷,從後邊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兩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勢從她的右側,把頭靠向她的頰上去的,她卻同夢中醒來似的驀地站了起來,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門,跑回家去,所以馬上就跑上房門口去攔住。她看了我這一種混亂的態度,卻笑起來了。

雖則兀立在燈下的姿勢還是嚴不可犯的樣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臉上的筋肉的緊張也鬆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膽,再走近她的身邊,用一隻手夾鬥篷的圍抱住她,輕輕的在她耳邊說:

“老三!你怕麼?你怕我麼?我以後不敢了,不再敢了,我們一道上外麵去吃晚飯去吧!”

她雖是不響,一麵身體卻很柔順地由我圍抱著。我挽她出了房門,就放開了手。由她走在前頭,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們兩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繞遠了道,避開那條P街,一直到那條M港最熱鬧的長街的中心止,不敢並著步講一句話。街上的燈火,全都爛燦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風還是嗚嗚的吹著,街路樹的葉子,息索息索很零亂的散落下來,我們兩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樓的三樓上一間濱海的小室裏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