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子看到別人吃,他拾了一片樹葉舐一舐,或者把樹枝放在舌頭上,用舌頭卷著,用舌頭吮著。
小主人吃杏的時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個。
他圍裙的口袋裏邊,裝著滿滿的黃色的大杏。
“好孩子!給小良子一個……有多好呢……”黃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擺脫開,跑到很遠的地方把兩個杏子拋到地上。
“吞吧!小良子,小鬼頭……”黃良子的眼睛彎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齒相撞著,撞得發響,並且他很久很久地吮著杏核。後來,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來的杏核。
有一天,黃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進一個泥窪子裏摸著。
媽媽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來,把兩隻手都插進泥坑去時,他喊著:
“媽!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丟了……”
黃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過橋:
“黃良!黃良……把孩子叫回去……黃良!不再叫他跑過橋來……”
也許是黃昏,也許是晌午,橋頭上黃良的名字又開始送進人家去。兩年前人們聽慣了的“黃良子”這歌好像又複活了。
“黃良,黃良,把這小死鬼綁起來吧!他又跑過橋來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橋頭上鬧著黃良的全家。黃良子喊著,小良子跑著叫著:
“爹爹呀……爹爹呀……嗬……嗬……”
到晚間,終於小良子的嘴也流著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給他打破的傷痕上,又流著血了。這次卻是媽媽給打破的。
小主人給打破的傷口,是媽媽給揩幹的;給媽媽打破的傷口,爹爹也不去揩幹它。
黃良子帶著東西,從橋西走回來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樣,靜下去了,啞了,幾乎門扇整日都沒有開動,屋頂上也好像不曾冒過煙。
這寂寞也波及到橋頭。橋頭附近的人家,在這個六月裏失去了他們的音樂。
“黃良,黃良,小良子……”這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橋下麵的水,靜靜地流著。
橋上和橋下再沒有黃良子的影子和聲音了。
黃良子重新被主人喚回去上工的時候,那是秋末,也許是初冬,總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經開始結集著閃光的冰花。但水溝還沒有結冰,橋上的欄杆還是照樣的紅。她停在橋頭,橫在麵前的水溝,伸到南麵去的也沒有延展,伸到北麵去的也不見得縮短。
橋西,人家的房頂,照舊發著灰色。門樓,院牆,牆頭的萎黃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樣的在風裏搖動。
隻有橋,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種軟弱和怕懼貫穿著她。
“還是沒有這橋吧!若沒有這橋,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橋西來了嗎?算是沒有擋他腿的啦!這橋,不都這橋嗎?”
她懷念起舊橋來,同時,她用怨恨過舊橋的情感再建設起舊橋來。
小良子一次也沒有踏過橋西去,爹爹在橋頭上張開兩支胳膊,笑著,哭著,小良子在橋邊一直被阻擋下來;他流著過量的鼻涕的時候,爹爹把他抱了起來,用手掌給暖一暖他凍得很涼的耳朵的輪邊。於是橋東的空場上有個很長的人影在踱著。
也許是黃昏了,也許是孩子終於睡在他的肩上,這時候,這曲背的長的影子不見了。這橋東完全空曠下來。
可是空場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燈光,土丘裏麵有時候也起著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飯的碗舉到嘴邊去,同時,橋頭上的夜色流來了!
深色的天,好像廣大的簾子從橋頭掛到小良子的門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樣向橋頭奔跑。
“找媽去……吃……饅頭……她有饅頭……媽有嗬……媽有糖……”一麵奔跑著,一麵叫著……頭頂上留著一堆毛發,逆著風,吹得豎起來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後麵。
橋頭上喊著“媽”和哭聲……這哭聲借著風聲,借著橋下水的共鳴,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等這橋頭安息下來的時候,那是從一年中落著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從此丟失了。
冬天,橋西和橋東都飄著雲,紅色的欄杆被雪花遮斷了。
橋上麵走著行人和車馬,到橋東去的,到橋西去的。
那天,黃良子聽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溝去,她趕忙奔到了水溝邊去。看到那被撈在溝沿上的孩子,連呼吸也沒有的時候,她站起來,她從那些圍觀的人們的頭上麵望到橋的方向去。
那顫抖的橋欄,那紅色的橋欄,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兩道橋欄。
於是肺葉在她胸的裏麵顫動和放大。這次,她真的哭了。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