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哀青年同誌白滌洲先生(1 / 2)

約在十天以前,我因為距離半農的追悼會近了(會期在十月十四日),想做一副挽聯,敘述半農在學術上最大的幾點貢獻,因此把兩個月以前對於半農的傷逝之感又引了起來。正在心中忽忽不樂的時候,晤到建功,知道滌洲病了,那是十月四日的事。五日,半農的生前友好及有服務關係的代表在北大二院共商對於半農的追悼及紀念各事,當時推定追悼會中報告半農的學問的是適之、豈明、玄同、滌洲、建功諸人;我說,滌洲病了,那天也許未必能出席報告,關於半農在語音樂律方麵的發明,就請建功一人報告了吧。七日,晤建功,他說滌洲所患是肺炎;接著就有人說,不是肺炎,是傷寒,已經進了林葆駱醫院了。九日下午,我在師大文學院晤助西,他說,剛才到林葆駱醫院去看滌州,他熱度很高,見了我要想說話,有氣無音的隻說了“中海”兩個字,說不下去了;看來病勢很沉重呢!十一日上午,我在北大晤建功,問他,他說,據林葆駱說,現在是最危險的時期,每隔三小時注射強心針一次。這一星期聽到關於滌洲的病狀,總是一天厲害一天,我想,這樣恐怕不好,滌洲恐將隨半農而去矣!常想自己去看他一看,可是我近年來神經異常衰弱,最怕看慘病之容,最怕聽呻吟之聲(因為十年之中,妻與幼子都曾患極重極險之病,看怕了,聽怕了,刺激得實在受不了了),所以總沒有勇氣去看他。隻是心中十分不寧,覺得不幸的事件恐怕就要發生。——雖然如此想,可是一轉念間,又覺得這是我的神經病發作了,事實未必至此,一半天也許會從助西或建功那兒得到“滌洲今日熱度降低了些,他神誌已清,醫生說危險期快過去了!”的報告。可是不幸的事件第二天就發生了!十二日上午八時,忽得妻的電話,說,“黎太太剛來電話,說白先生在今天早晨四點鍾的時候過去了,今天晚上七點鍾入殮,停靈在法源寺。”——咳!滌洲竟死了!國語界的健將滌洲竟死了!

青年有為勤學不倦的滌洲竟死了!滌洲竟跟了半農去了!

半農與滌洲,都是語音學者,都是國語方麵的重要人物,乃竟於三月之中先後殂謝!學術上竟疊遭無法賠償的大損失!咳!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滌洲與國語界的關係,首尾共十五年。國語會方麵的事。劭西所做最多,而與滌洲也都有關係,所以助西的挽聯中說他“十五年無役不參加”也。關於這方麵,當全由劭西敘述。我現在隻把從我與滌洲相識以來幾件記得的事,沒頭沒腦亂七八糟地寫它出來,聊當傷感中之斷片的追憶而已。

我和滌洲相識,應該在民國九年(一九二○),那時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會開辦國語講習所,他來報名聽講,我在所中擔任“國音沿革”一科的講述;但那時我實在不認識他,他也沒有來跟我說過話。大概是過了一年之後(也許是兩年),吾友馬季明,約我到通縣潞河中學去演講,我到了那邊,就看見一位高高的身材和黑黑的臉的少年,季明說,“這位白先生現在在這兒擔任國音的功課;他是你的學生。”我那時才認識他,但是還不知道他的名號,也沒有問他。後來,不記得為什麼事,曾經到北京教育會中去訪過他(他那時是北京教育會的秘書)一兩次;那時我們還是很疏淡的,所以我不大知道他的事業和行蹤,隻是常常聽見助西提到他而已。十四年(一九二五),章行嚴做段政府的教育總長,反對白話文,提議讀經,我很憤慨,向孫伏園與邵飄萍商定,在《京報》中附設《國語周刊》,由我與助西主編,一麵鼓吹國語,一麵反對古文;那時滌洲即來加入,做過好幾篇反對古文的文章,如《是不是陰謀古文複辟?》、《雅潔和惡濫》、《駁瞿宣穎君文體說》、《注音字母與中華民國》等等,又曾與齊鐵恨共纂《京語詮釋》若幹條。從此我們就相熟了。那時國語統一籌備會已經決定國音以北京音為標準,遂於十五年(一九二六)秋著手於增修《國音字典》的工作;滌洲即為擔任此工作之一員,且為最重要之一員,因為他是北京人,而且是受過中等以上教育之北京人也。那事因政局的關係,不久即停頓。十七年(一九二八)秋,國民革命軍統一全國,北京政府消滅,“北京”改稱為“北平”,“國語統一籌備會”改組為“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遂由教育部任他為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的委員兼常務委員之一,直到現在。這幾年之中,會中最初是增修《國音字典》,編成一部稿本。這部稿本是滌洲主編的,編成,油印,大家審查,覺得尚未完善,且既說“增修”,更當多搜材料,使其內容豐富,增修的《國音字典》對於舊的《國音字典》,當如《集韻》對於《廣韻》那樣;但如此辦法,一定曠日持久,不能應中小學校之急需,於是便將增修之事暫緩進行,先取普通應用的字編為《國音常用字彙》一書,仍由滌洲去編,所編的初稿覺為還是不好,於是再行改作,此即二十一年(一九三二)由教育部公布之《國音常用字彙》也。此書雖名為由我主編,實則滌洲所編,但於編成之後,由我逐字覆核一過,提出許多疑難的問題,約了劭西和滌洲,我們三個人共同商討,為最後之決定而已。此外,會中設有國音字母講習班,兩式國音字母,滌洲均曾擔任講授數次,又各處來文請會中派人前往講授國音字母之事,皆由滌洲任之。滌洲於十九年(一九三○)畢業於北京大學,在校時及畢業後,均常從半農研求語音學及語音實驗,他挽半農聯中所謂“十載追隨,商略未離規矩外”者,即指此事也。甘一年與二十二年之際(一九三二~一九三三)他疊遭家難,初喪子,繼喪妻,繼又喪父,心緒萬分悲苦,經濟亦甚窘迫,建功為之請於半農,任北大研究院文史部中語音樂律實驗室的助教,同時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方麵又請他。十一月十七日,與徐溶女士結婚;此後半年中,在平整理陝西方音的材料。本年(一九三四)六月,隨半農到綏遠調查方音,半農得病後,滌洲即伴他回平。半農逝世後第三日(七月十六日),滌洲又到陝西講演國音,因陝西教育廳請國語會派人去,會中循例派滌洲去也。八月二十五日,我在中國大辭典編纂處忽晤滌洲,知道他由陝西轉江蘇,新近回平。本學年,北京大學約我講“古音考據沿革”功課,某日(約在九月中旬),晤滌洲,他問我道,“我今年再來聽講古音功課,寫筆記,明年夏天講完寫完之後,由您校閱一過,將它出版,好不?”這在我當然是很願意的,因為我身體衰弱,心緒紛亂,決無此精力來編講義,滌洲能為我寫成筆記,何幸如之!其實他也正感到這一點,知道我自己是不編講義的,故出此策,其為不佞謀也如此其忠,寧不可感!九月廿日(星期四),我第一次上課,滌洲與其夫人徐女士同來筆記。我下課問他,“何以與她同來?”他說,“下星期四(二十七日),我正在鄭州,當囑她來筆記;今日先同她來筆記一次以資練習。”他於二十二日與建功、一庵同赴鄭州之“國語羅馬字促進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但二十七日我因身體不適,未往北大授課。他於二十八日回平,十月一日,我在東安市場見他與夫人偕來。四日上午,我往北大上課,沒有見他來,也沒有見他的夫人來,頗以為異;下午晤建功,知道他有病,不料僅過了一個星期,滌洲竟做古人!十月一日東安市場的相見!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