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儀禮》這是周朝時候討老婆咧,請客咧,辦喪事咧,團拜咧,賜宴咧,以及兩國的君們見麵咧,……種種事情的禮節單子。此中豈有絲毫的學理,不過無謂的客套罷了。究竟是誰定的,是否曆史上的確有一個時期曾經照單實行過的,那都無從知悉。自來又說是姬少帥定的,我想這位少帥未必有那樣空工夫來注意那些瑣碎繁縟的無謂的節文吧。又有人說是孔老二定的,這也不足信。孔老二的徒子徒孫們中間,的確出了許多低能兒,會老了臉皮,你扮孝子,我扮新郎,作揖打拱,磕頭禮拜的胡鬧,美其名曰“習禮”。但孔老二自己,照他的口吻看來,似乎還不至於那樣低能。你聽他說:
“禮,與其奢也,寧儉。”“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
(6)《禮記》這是周末、秦、西漢時候,孔老二的徒子徒孫們所謂儒家也者的著作。其中有的是與《儀禮》同樣的瑣碎繁縟的無謂的節文,有的是儒家那種昏亂的政治思想與人生觀,此外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妖妄之談。講到儒家那種昏亂的政治思想與人生觀,實在是封建時代與宗法社會的遺物。那種遺物,到了孔老二的時候,已經不適用了。無如孔老二這位先生,是維持現狀的“穩健派”,絕不是革命前進的“過激黨”;所以對於肺癆梅毒已經深到極處的舊製陳跡,決不肯說一句“那個要不得”,一味的灌人參湯,打強心針,加上幾句好聽的新解釋,好像那垂死的舊製陳跡另得了新生命似的。但是新解釋是空的,所以新生命是假的,而因為人參湯與強心針的功用,竟把肺癆梅毒吊住了,不讓它撒手歸西;於是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孫們漸漸的都被肺癆梅毒製伏了,願為之倀,將那封建時代與宗法社會的遺物認為政治與道德的萬古不變的正軌,拚命宣傳,竭力推行,毒痛二千年,至今日尚蒙其害,真是可歎可恨之至!其實那種舊製陳跡,不必說現在,在商鞅、李斯時代,早就該將它扔下毛廁去了!
(7)《春秋左傳》《春秋》是一部最幼稚的曆史,無論什麼事,都是極簡單的寫上一句,那事的真相與其前因後果,完全不能知道,王安石詆之為“斷爛朝報”,梁啟超比之為“流水賬簿”,都是狠確切的批評。不過它比起《尚書》來,卻有點進步了,居然有年月日排比下去了,那種不完不全沒頭沒腦的不通句子,比較也少多了(雖然也還有)。那不過是魯國的史官隨手記錄的朝報而已,後世自然不能不認它為一種史料。至於《左傳》,據舊說是:
孔丘做了那樣“流水賬簿”式的《春秋》,他就有一位朋友左丘明來把各事的真相與其前因後果詳詳細細的敘述出來,做成這部《左傳》。據我看來,《春秋》與孔老二並無關係。說《左傳》是左丘明所作,也頗難於相信。因為《論語》裏記著孔老二“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那樣一句話,則左丘明至少是孔老二的前輩;但是《左傳》竟記到孔老二死後二十七年的事,照口氣看,記的時候還要在後,而且《左傳》中還有戰國時候的官名與製度。我以為這是戰國時候一個(或者不止一個)有點文學手腕的人做成的一部曆史,它並不是什麼《春秋》的“傳”,它與《春秋》是沒有關係的;它與《國語》本是一書,那部曆史起周穆王迄周貞定王(約當公曆紀元前一○○○——前四五一),本是分國的,劉歆硬把它與《春秋》相關的一部分取了出來改為《春秋》的傳(看康有為的《偽經考》
與崔適的《史記探源》及《春秋複始》),所以今本《國語》與《左傳》敘述事跡,往往此詳彼略,彼詳此略。論到這部曆史,不僅是史料,而且是一部敘事有條理的古代的好曆史,文筆也很優美,可以比得上元明間的《三國演義》。雖與現代的曆史比,它也未必就配算曆史;但若與《尚書》《春秋》比,不知道要高過它們幾萬倍。要知道一點周朝的事跡,可以將《國語》與《左傳》合看;不過那裏麵的事跡,不但我們不敢恭維,恐怕與那班衛道先生們想“敦士習以挽頹風”的雅意也不免有些背道而馳吧。我們是主張“讀書以求知識”的,本來就沒有想效法書中的鳥道理,所以不管什麼奸庶母,奸妹子,奸嫂子,奸媳婦,奸侄媳婦,交換老婆,國君奸大夫之妻,祖母吊孫子的膀子,兒子殺老子,老子殺兒子,哥哥殺兄弟,兄弟殺哥哥……種種醜怪的曆史,既然有此事實,不必“塞住耳孔吃海蜇”,盡可以看看讀讀。他們是主張“讀書以明理”,要以書中人事為模範的,像那種經書似乎還以不讀為宜。
(8)《春秋公羊傳》《春秋》一書,從孟老爹以來都說是孔二先生做的,又說這裏麵藏著許許多多大道理;於是越說越古怪,竟說到個個字裏都有意義的,名為“微言大義”,又名“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但若問何以見得這幾個平凡的字中藏養這些微言大義呢?據他們說是孔老爹做《春秋》時想罵人,而他膽怯,恐怕罵了人,人家要拿辦他,於是異想天開,把罵人的話暗暗的告訴他的徒弟們,叫他們記住,而自己卻在一部魯國的朝報《春秋》上做了許多暗號,這裏挖去一個字,那裏添上一個字,這裏倒勾一個字,那裏塗改一個字,讓將來他要罵的人死盡死絕了,他的徒子徒孫們便可以把記住的那些罵人的話,“按圖索驥”的寫它出來。所以到他死後三百多年(漢景帝時),便發見了這部《公羊傳》,把他罵人的那些微言大義一五一十的記在上麵。但是,那種說法,我們總覺得有些離奇,不敢隨便相信。我們對於《春秋》,還是平凡些,認它為一部與孔丘無關的魯國的“斷爛朝報”吧。講到《公羊傳》中那些微言大義,也不過是晚周、秦、漢時候的儒家那種昏亂的政治思想與人生觀罷了,可以與《禮記》作同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