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好人。你不信,我明白的告訴你。鄉長最稱讚的好人。……那是……”
他把菊香扯到身邊,低聲的說:“阿如老板的第二個少爺呢……哈哈,你現在可喜歡了吧?
菊香突然變了臉色,用力把她的父親一推,自己昏暈地倒在椅子上。
“那是狗東西!……”她蹬著腳,扯著自己的頭發,叫著說。“你昏了,你老人家!……我的媽呀!……我跟你一道去!……”
菊香的父親霍的從床上坐起來了。
“你說什麼!”他憤怒地睜著疲乏的通紅的眼睛。“我真的白養了你嗎?你竟敢罵起我來!好好的人家,你不願意,難道你願意嫁給叫化子?你看見嗎,天災來了,老天爺要餓死的是窮人還是富人?哼!你說窮人好富人壞,為什麼老天爺偏偏要和窮人作對,不和富人作對呢……你不聽我的話,你就不孝,你嫁給窮人就會餓死,這年頭,災過了,還曉得有什麼大難來臨!哼!富人不嫁,嫁窮人,餓死了連棺材也沒有著落的!
“喂狗喂狼,我甘心!”
“除非你不是我生的!……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現在竟敢不聽我的話!啊,啊!”他氣得透不過氣來了。“你,你……塞屙的孩子……你,你媽的……我費了多少心血,給你揀好了上等人家,夠你一生受用了,你卻……你卻……啊,啊……”
他說著重又倒在床上。
“你隻看見銀錢,”菊香哭著回答說。“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但是我,不,不!你把我看錯了!……”
“住口!”她父親轉過身來,睜著惡狠狠的眼睛說,“不許你做主意,一切由我,你是我生的。”
“別的都由你,這事情不由你!”菊香堅決地說。
她父親又突然坐起來了。他的凶狠的眼光忽然掃到了門口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身上,那是阿廣,菊香的弟弟。他剛從外麵玩了回來,一進門看見父親生了氣,就恐懼地貼在門邊,縮做了一團,不敢做聲。
“過來!”他父親對他惡狠狠地叫著說。
阿廣緊緊地扳著門,顫栗了起來。
“是我生的,死活都由我!”菊香的父親叫著說,“你看吧!……”
他伸手拿過一隻茶杯來,突然對準著阿廣的頭上摔了去……阿廣立刻倒下了。他的額角上裂了一條縫,鮮紅的血跟著茶水和茶葉從頭上湧了下來。
“啊呀,媽呀!”姐弟兩人同時叫了起來。菊香奔過去抱住了她的弟弟,一齊號哭著。
但是他們的父親卻勝利地微笑了一下,重又倒在床上,合上眼,漸漸睡熟了。
九
華生一連幾天沒有去看菊香。他把所有的忿恨、厭惡和傷心,全迸發在工作上了。從早到晚,他都在河底裏掘著洞,幾乎忘記了休息。葛生哥當然是吃不消的,但華生卻給他想出了方法:他在上麵搭了一個架子,用繩索吊著洞內的土箕,自己在洞內拖著另一根繩子,土箕就到了上麵。這樣,葛生哥就隻須把那上來的土箕傾倒出了泥土,再把空箕丟入洞內,就完了。
“哈哈,年青人到底聰明,”葛生哥笑著說,“我不算在工作,像是遊戲……但你底下再能想個法子就更好了,你太辛苦……”
“這樣可涼快,”華生回答說,“連心也涼了。”
然而事實上華生的心卻正在沸滾著。他沒有一刻不在想著關於菊香的事情。
“那是什麼東西,那阿珊!”他一想到他,心頭就冒出火來。“像妖怪,像魔鬼……他害了許多女人還不夠,現在竟想來害菊香了……哼。”
他不覺又對菊香忿恨了起來。他明明聽見阿珊那鬼東西對著菊香說“你真漂亮”,是想侮辱她的,但菊香竟會高興聽,還說是“平常的話”。她那種掩飾的神氣,虛偽的語音,忽紅忽白的麵色,表示出她心裏的驚懼和張惶。這是為的什麼?華生懷疑她和阿珊在他未來到之前有了什麼鬼祟的行動。
“一定的,”他想,“如果行為正當,為什麼要那樣恐慌?……”
但是她為什麼會喜歡阿珊呢?那個人的行為是大家都知道的,她決不會不知道,喜歡他漂亮嗎?喜歡他有錢嗎?華生相信是後麵的一個理由。
“女人隻要錢買就夠了,”他不覺厭惡了起來,“菊香哪能例外。……水性楊花,從前的人早就說過,咳,我沒眼睛……”
他懊悔了。他懊悔自己對她白用了一番心思,上了她的當。他以前是多麼喜歡她,多麼相信她,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她。她過去也對他多麼好,對他說著多麼好聽的話,連眼角連嘴唇都對他表示出多麼甜蜜來。
“誰又曉得都是假的!……”他傷心的說。
她和阿珊什麼時候要好起來的呢?他忽然想起了葛生哥放爆竹那一天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當阿英聾子走到街上,蹬著腳往橋西望著,驚詫地叫喊出“啊呀呀,我的天呀”以後,菊香就搶先走到櫃台邊擋住了他的視線,故意不讓他看見葛生哥走進豐泰米店的背影,後來仿佛還對阿莫做著眼色,阿英這才變了語氣,說是葛生哥在家裏等他回去。他記得自己當時就覺得詫異的,但因為匆忙,終於聽信了她們的話走了。“你來得太久了,”他記得菊香還對他做著眼色的說。“這裏不方便……”這簡直是強迫他離開了街頭。
為的什麼呢?華生現在明白了。
“正如做了一場惡夢……”他恍然大悟的說。“原來那時候,菊香就偏袒著阿如老板了……要不是她,那時的爆竹決不會放得成,豐泰米店就會打成粉碎!……”
他想到這裏,咬住了牙齒,幾乎痙攣起來了。
“好的,好吧!看她有什麼好結果!……”他冷笑著說。
他用力掘著土,仿佛往他的仇人頭上掘了下去一般,泥土大塊大塊的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