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一天比一天狹窄起來,兩邊的河灘愈加露出得多了。有些地方幾乎有了斷流的模樣,這裏那裏露出一點河底來。農人們的工作加倍地艱苦起來,岸上的水車已經汲不到水,不得不再在河灘上安置下另一個水車,堆起一條高溝,然後再從這裏汲水到岸上去。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到處都充滿了恐怖的空氣。這恐怖,不但威脅著眼前,也威脅著未來,年老的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誰造反呢?沒有人能預先回答,但總之到了荒年,要太平是不可能的……現在已經到處鬧嚷嚷了。這裏那裏開始把河道攔了起來。最先是一區一區的各自封鎖,隨後是一鄉一鄉的劃開,最後連在同一個鄉村之間也照著居民分布的疏密攔成了好幾段,四通八達的蛛網似的河道現在完全被切成粉碎了,河麵的船隻成了廢物,都在灘上或岸上覆著,表示出這河道已經切斷了生命。

傅家橋的河道被分成了三段:第一段由東北角上分流的地方起,經過葛生哥那一帶往西北,到平對著河東的一簇樹林為止;第二段經過橋下,平對著河東的鄉公所樓屋;第三段一直到丁字村的南首。第三段最長,後麵是曠野;第二段最深,因為這裏靠岸的船隻多,住戶密,常在水淺時挖掘河道;第一段最闊,但也最淺最短,這裏的住戶比較的少。

水車的響聲漸漸減少了。現在橫在大家眼前的是人的飲料了。稻田還是未來的問題,大家隻讓它不太幹燥就算完了事。但這樣仍然無濟於事。太陽是那樣的強烈,即使靜靜地躺著的河水,沒有人去汲它,也看得見它一寸一寸的幹了下去。

每天清晨,葛生哥和華生走到河邊,沉默地望望河中的水,望望稻田,車了一點水到田裏,就憂鬱地走了回來。

“不用再來了,這是白費氣力的”華生懊惱地說。“荒年的樣子已經擺在眼前,再過幾天河水全幹了。這晚稻還會有辦法嗎9”

葛生哥低著頭,沒回答。但是第二天,他又邀著華生到河邊去了。

“你說這幾天會落雨嗎,阿哥?”華生不耐煩地問著。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

“那末,收成呢?”華生問。

“靠不住……”

“明天,你自己來吧,白費氣力的事情,我不幹了!”一華生叫著說。“明知道沒有用處,還天天車水做什麼呀……你老是這樣不痛快……”

“說不定老天爺會可憐我們好人的……”葛生哥說著,憂鬱地抬起頭來,望著天空,喃喃地像在祈禱似的。

“哼!……”華生從鼻子裏哼出聲音來後,忽然停了口,輕蔑地望了望葛生哥。

“老天爺有眼,我們早就不會弄得這樣了!”他暗暗的想。“這是惡人的世界!”

他立刻記起了許多壞人來,尤其是阿如老板和鄉長傅青山,他們都是壞人,而他們都有錢有勢。老天爺果真有眼嗎?為什麼好人全窮困著,全受惡人欺侮壓迫呢?……荒年到了,餓肚子的是誰呢?阿如老板和傅青山那一類人顯然是受不到影響的,他們有租子好吃,就是荒年,佃戶們也不能拖欠他們的租子的;過不來日子的是窮人,是阿英聾子,阿波哥,和他們兄弟……“老天爺果真有眼嗎?”他咬著牙齒,暗暗的說。

然而葛生哥卻相信著老天爺有眼的。果報不在眼前,就在未來,不在這一世,就在來世,活著不清楚,死後自然分明,誰入地獄,誰上天堂,至少閉上眼會知道的。荒年到了,就是老天爺要罰人。這是一個齷齪的世界,犯罪作惡的人自然太多了,所以要來一場大災難,一網打盡。但是,好人是會得到庇護的。他從出世到現在,幾十年來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事,甚至任何壞的念頭也不曾轉過。他相信他會得到老天爺的憐憫……因此河水雖然無法可車了,葛生哥還是每天清晨照例的踱到河邊去,望望天,望望稻田,望望河底。他的心在戰栗著,當他看見河水一天比一天幹涸起來,稻田裏的泥土漸漸起了裂痕,筆直的稻稈漸漸低下頭來的時候。然而同時他的腦子裏卻充滿了奇怪的思想。他覺得這是可能的,”倘若老天爺憐憫他,在白天,不妨在他的田上落下一陣牛背雨來,救活了他的晚稻;在夜晚,他不妨用露水灌足了他的稻根;或者他竟使稻田中央湧出泉水來;或者,他用手一指,使晚稻早早開花結穗起來……無論怎樣也可以,他覺得,老天爺的神力是無邊的。

葛生哥這樣想著,每次失神地在田膛上來去的繞著圈子,許久許久忘記了回家。

“你發了瘋了嗎?”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田幹了就幹了,多去看望做什麼呀?再過幾天,連吃水也沒有了,看你怎麼辦?”

“河水幹了,我有什麼辦法……”

“你昏了頭了!”葛生嫂叫著說。“你白活了這許多年!到現在還不去掘井,吃的水隻剩了一缸半了,有幾天好用呀?……”

葛生哥忽然給提醒了。

“你說得是,說得是!……”他高興的說。“我真的糊塗了……我們老早就該動手了……你為什麼不早幾天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