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訂婚後三年,他們一家人走了壞運了。最先是菊香的母親生起病來,不到兩個月死了。留下一個十五歲的菊香和七歲的男孩。她父親照顧不過來,本想半年後,待她到了十六歲,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個打擊。

四鄉鎮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來奪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個人挑著擔子,到傅家橋來,屋屋彳共亍彳共亍的叫著賣豆腐,這麼一來,雨天不要說,人家連晴天也懶得跑到街上去買豆腐,就照顧了上門的擔子。她父親雖然在傅家橋多年,家家戶戶有來往,但到底是別一村人,和傅家橋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來。

虧得菊香這時已經長得高大,也很能幹,能夠幫著她父親做生意,於是她父親就退去了兩個夥計,減少了一點開支。

菊香是一個天生聰明的女孩子。她沒有讀過書,沒有學過算術。因為華生常到她店裏去,他曾經進過初等小學,認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點珠算,她就不時的問他,居然也給她學會了記賬算算了。

這樣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會刺繡挑花,又識字會記賬,而且又生得不壞。

她雖然很瘦削,卻很清秀。眉目間常含著一種憂鬱的神情,叫人見了生憐,而性情卻又很溫和。

一班人都稱讚她,又紛紛的來說媒了。但那中間很少人家能夠比得上從前周家橋的那一家,因此都給她父親拒絕了。

她父親自從受了幾次的打擊以後,脾氣漸漸變壞了。他愛喝酒打牌,老是無節製的喝得大醉,罵夥計打學徒,荒廢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給他支持著,這爿豆腐店早就該關門了。

她父親知道自己的資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對菊香很重視。他不願意把菊香輕易地許配給人。他要找一個有錢的人家,而且那女婿願意養活他。

但這條件是頗不容易達到的。有錢的人未見得就喜歡和他這樣的人家對親,他們一樣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蹉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歲還沒有許配人家。

在傅家橋,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華生卻是她最喜歡的一個。他們從小一處玩慣了,年紀大了,雖然比較的拘束,也還來往的相當的密。

華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親的意思,覺得自己太不夠資格,是決不會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隻要自己有了錢,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卻使他大大地驚詫了。

菊香雖然常和他開玩笑,卻從來不曾來得這麼奇突。半夜三更了,一個女孩子竟敢跑到樹林裏去逗他,這是多麼大膽呀!她父親昨夜當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向來是膽子很小的,不怕給別人知道了,被人譏笑議論嗎?不怕妖怪或鬼嗎?不怕狗或蛇嗎?……她為什麼這樣呢?華生不能夠了解。

他喜歡,他也憂愁。

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這裏有兄嫂,她那裏有父親。

此外,還有許多人……華生苦惱地想著,不覺走完了一條很長的田塍,到了河邊。

這是一條可愛的小河。河水來自東南西三方的山麓,脈管似的粗粗細細布滿了平原,一直通到北邊的海口。

河水從傅家橋南邊的曠野間流來,到了傅家橋東北角分成了兩支,一支繞著傅家橋往東北流,一支折向西北,從傅家橋的中心穿了過去。

它隻有二三丈深,四五文寬,溝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過,在水麵跨過。

這時,許久沒有下雨了,農民們天天從河中戽水到田裏去,盛在河中的水隻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見那長著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兩岸,長滿了綠的野草。沿著田野望去,這裏那裏有很大的缺口。長的水車,岸上是水車的盤子。

太陽不曉得是在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已經浮到河東的一棵槐樹間,暗藍的河麵,給映得一片金黃色。

白天的喧囂,到處蕩漾著。沿著傅家橋的埠頭上,跪著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靜的金色的河麵,給撩動得像千軍萬馬在奔騰。

隨後船來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裝得高高的滿滿的左右搖晃著。搖船的右手握著櫓帶,左手扳著大而且長的櫓,小腳姑娘似的在水裏擺著過去。那是天還未明就從嶴裏出發,從這經過去趕市集的。接著是一些同樣的冬瓜船,穩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緩緩走了過去。隨後輕快的小劃船出現了。它們有著黑色的或黃色的船篷,尖的頭尖的尾,前麵一個人倒坐著扳橫槳,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音,後麵一個人用一支小槳輕快地斜劃著。它們像風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著過去了。最後來了巨大的野獸般的軋米船,搜索著什麼似的靜靜地走了過來,停止在傅家橋街道的埠頭邊,隨後啃咬著骨頭一般軋軋地響了起來。

華生靜默地望了許久,心中的煩惱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這些船和船下的人幾乎全是他認識的。連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綠草和泥土的氣息,他都非常的熟識,——分辨得出來。他是在這裏生長的,從來不曾離開過,每一樣東西在他都有著親切的情感,隨時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過了一會,他聽見他的嫂子的叫聲了:

“華生!……回來吃飯呀!”

接著,他的大侄兒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來:

“叔叔!……叔叔!飯冷了,你來不來呀!……不來嗎?媽要打的呀!……”

華生笑了一笑,搖著手,從田膛裏跑到屋前,熱情地抱著阿城走了進去。

“睡得那麼遲,起得那麼早,一定餓了。”葛生嫂跟在後麵喃喃地說。

華生沒有回答,隻是摸著阿城的豐肥的兩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