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位太醫從皇後的寢宮裏滾了出來,連藥箱都來不及拿。
他不敢怒也不敢言,窩窩囊囊地跪在殿外台階下,和同僚們長籲短歎。
“皇後娘娘最多活半個月,極端情況下今夜就能一命嗚呼。”
所有被轟出來的太醫們都曾向皇帝表達過這層意思,所以他們落到現在的地步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
“你們這些庸醫廢材,”即便滾得如此之遠,皇帝雷霆之怒依然能夠穿耳入竅,“食君之祿,卻不能分君之憂,朕要將你們通通斬了!”
早早兒就被驅趕而出的太醫們十分慶幸自己的出場順序,須知怒火這東西,越攢到後頭越威力無窮。他們一麵同情著還在殿內施展醫術、絞盡腦汁的同僚,一麵嘁嘁喳喳著皇後的病情。
“唉,說句大逆不道掉腦袋的話,皇後本就是入土為安的體質——打娘胎裏帶著惡疾,又為皇帝霸了江山舍去半條命——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菩薩保佑了。”資曆最老、年紀最長的聞太醫如是埋怨,他曆經三朝,骨頭夠硬,說話便不如旁人那麼多忌諱。
他的徒兒仗著師父撐腰,也為表同心同德,接下話茬:“可不是嘛,我看皇後娘娘是借了下一世的陽壽才能苟延殘喘至今。要不是師父老人家傾盡畢生所學為她調養周全,恐怕墳前荒草都高丈餘了。”
“這是什麼地方,也容你胡說八道?摸摸自己的項上人頭,不想要的話趁早啟明陛下,萬不要帶累我們!”紀太醫斥責道,他和聞太醫在術業上意見大得很,逮到了機會,指桑罵槐也是好的。
聞太醫的徒兒論資排輩是不可能和紀太醫翻臉的,這會兒隻得眼巴巴求助於師父;聞太醫雖然氣惱紀太醫打狗不看主人,卻也覺得方才徒兒所言太過猖狂放肆,故而並沒有給紀太醫臉色看,反倒放緩了語氣,揣著德高望重的架子,說道:“罷了罷了,醫者父母心,原該體會陛下的心急如焚。話說至此,我得問一句,像我這種老派的治療之法或許沒有效果,難道你們這些太醫院的後起之秀也同樣一籌莫展嗎?”
“確實沒有好方子,皇後氣血皆虧,再補也無濟於事。”說話的是初來乍到太醫院的後生,平日裏並沒有人注意他,依稀是姓“車”的。
紀太醫也是倚老賣老的心性,並不十分待見這個插話的後輩。“哼,學藝不精就是不精,遇上解不了的病症,不檢討自己,難道要責怪患者嗎?別以為進了太醫院就是人生的大圓滿,你們要學的還多著呢。”
這位車姓的年輕禦醫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沒有和老人家爭論。
“唉,如果真醫不好,這路子就要拐到巫蠱之術上了。”另一位太醫歎息。
聞太醫捋了捋白如霜雪的長須,搖頭說道:“巫蠱之術最是耽誤人,不曉得為何至今也沒有取締。”
“管他呢,隻要保得住性命就行了,何必在意用什麼方法。”聞太醫的徒兒總能夠惹出新話端。
果不其然,叫紀太醫拿捏住了漏洞,免不了一番訓斥:“胡說八道!我且問你,東牆坍圮,拆西牆之磚補砌,是為長久?妖法之奇效就是此理,用於人體,禍患始積!你這廝根本沒有醫德,也配在太醫院效力?等我回稟太後,將你打發了走!”
“紀太醫不鑽研本職,什麼時候管起了人事?”聞太醫按捺不住,直起身來對峙,“你說我的徒兒沒有醫德,那便是諷刺我了,依紀太醫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我的門生全部趕出太醫院,換成你的人一家獨大呀?”
臉皮這玩意,隻要撕破了一道口子,很快就會窮形盡相,各式鼻子眼兒都能擺上來。
皇帝若在這時候出來看一看,大概反倒能理解,千天萬日的太平下其實早就壞透根了,這和皇後的病情差不多涵義。
眼瞅著那群學富五車的斯文人要動手,萬一真把皇帝招引來,當場就能讓他們人頭落地。還好來了位尊貴的訪客,及時遏製了這夥君子的歹心。
“諸位太醫大人閑得慌呀,怎麼不去皇後娘娘病榻前伺候,倒在這日頭下伸拳踢腳。”宜妃從馨德殿而來,左手牽著寧王郭珩,右手牽著安定公主郭悕,身後是宮女小苞打扇。
“母妃,我知道是什麼原因,”郭珩蔑視道,“他們這些老東西治不了母後娘娘,被父皇趕出來了。”
聞太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子,賠笑道:“寧王聰穎非凡,就不要拿咱們說笑了。”
宜妃冷笑兩聲,她還記得和這位聞太醫的過結。“你這話珩兒當不得,他就是普普通通的皇子,也會感風寒鬧肚子,到時候還得仰仗你的醫術呢。誒,聞太醫,你以前治珩兒的方子不是挺猛的嘛,不用在皇後身上試試?對了,蕙妃的吳王小時候愛哭鬧也是你給止住的,妙手回春的聞太醫現在不靈光了?”
這位七十一歲的老先生光抹汗就把袖子濕透了,騰不出半分心思抗辯。
“行了,本宮並非刻薄之人,過去的事也不想多提,你們為皇帝做事多用點心吧。”宜妃扶了扶發髻上的金簪,招呼兩個孩子隨她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