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亂彈(代序)(1 / 2)

中國紳士的黃金時代,曾經有過自己的藝術。譬如“乾嘉之世”,或者更神秘些,“唐虞三代”。可是,要說咱們末世還記得“流風餘韻”的,那還是說得近些罷。三代的“韶樂”,現在即使沒有失傳,至多也不過給吃租階級的大魔王做做“配享”,例如上海第一名大市民哈同大出喪的時候,曾經用過“韶樂”;至於小市民,那是輪不到的了。倒是三代而下的乾嘉之世的“昆曲”,卻跑到了上海的無線電裏。這一個中國的“國粹”居然也發揚而光大起來了。不但第一名市民,就是第五六名等等,也可以偶然的欣賞欣賞。

“市民”(Citizen)是所謂自由的公民,這是和“奴隸”對待的名稱。中國現在,隻有所謂“紳商”才配叫做市民。但是,紳商和紳士已經不同了。商與士一字之差,在時間上至少隔了一世紀。而昆曲卻不是紳商的藝術,而正是紳士等級的藝術。這老老實實是中國舊式紳士等級的藝術,而不僅是地主階級的藝術。固然,乾嘉之世的紳士之中已經攙雜了些鹽商“駔儈”,鄭板橋之類的名士所瞧不起的;然而,他們始終也是鹽官兒,至少也是類似於官的“準官兒”,他們也總要弄些身份,——例如:屁股可以不挨打,見官可以用大紅名片的身份。

總之,一定要加入那個紳士等級。當時,紳士等級的藝術,什麼詩古文詞,什麼昆曲,都是和平民等級的藝術截然的分開的。

昆曲原本是平民等級的歌曲裏發展出來的。最早的元曲幾乎都是“下流的俗話”。可是,到了乾嘉之世,昆曲裏麵,早就給貴族紳士的文人,填塞了一大堆一大堆牛屎似的“餖飣”

進去!這還是戲台上的歌劇嗎?對不起,先要問一問:這所謂戲台是個什麼樣的戲台?這已經絕對不是草台班的戲台!昆曲已經被貴族紳士霸占了去,成了紳士等級的藝術。

聽罷!昆曲的聲調是多麼“細膩”,多麼“悠揚”,多麼“轉仄”,多麼“深奧”。其實,那樣的猥瑣,那樣的低微,真像它的主人的身份。昆曲的唱工要是拗轉了嗓子,分辨著聲母介母韻母,咬準那平上去入,甚至於陰上陽上陰去陽去……中國的四方塊的謎畫似的漢字,在這裏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束縛音樂和歌曲的發展,弄得簡直不像活人嗓子裏唱出來的東西。這的的確確是所謂“紅氍毹上”的歌曲。在紳士的第宅——“狀元及第”之第——裏麵有這麼三開間或者五開間的花廳,一頭鋪上兩丈開闊的紅地毯,這就算戲台了。“戲台”前麵三四步路的光景,就是聽戲的大人老爺的座位,再後去十幾步,二十步光景,是太太小姐“垂簾聽曲”的地方。自然,這裏可以聽得清平上去入。而且唱昆曲的戲子,在當時還有許多和幕友一樣,豢養在紳士的第宅或者衙門裏麵。他們本來和“倡優所畜”的文人清客是差不多的東西,同樣是“主上所戲弄,流俗之所輕”的。這種昆曲,當然不是給公館衙門之外的平民小百姓聽的。現在,“治於人的小人”,要想在無線電的播音裏去聽清楚昆曲的平上去入,自然是牛聽彈琴,一竅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