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說,怕不至於罷。”
“她一個月支多少薪水?”
可為不願意把實情告訴她,隻說:“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罷。”
老太太忽然沉下臉去,發出失望帶著埋怨的聲音說:“這姑娘也許嫌我累了她,不願意再供給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著,平白地瞞我幹什麼!”
“也許她別的用費大了,支不開。”
“支不開?從前她有丈夫的時候也天天嚷窮,可是沒有一天不見她穿綢戴翠。窮就窮到連一個月給我幾塊錢用也沒有,我不信。也許這幾年所給我的,都是我兒子底功勞錢,瞞著我,說是她拿出來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親,又不是戚,她為什麼養我一家?”
可為見老太太說上火了,忙著安慰她說:“我想陳姑娘不是這樣人。現在在衙門裏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誰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還是不要多心罷。”
老太太走前兩步,低聲地說:“我何嚐多心!她若是一個正經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聽說她男人現時在南京或是上海當委員,不要她啦。他逃後,她底肚子漸漸大起來,花了好些錢到日本醫院去,才取下來。後來我才聽見人家說,他們並沒穿過禮服,連酒都沒請人喝過,怨不得拆得那麼容易。”
可為看老太太一雙小腳站得進一步退半步的,忽覺他也站了大半天,腳步未免也移動一下。老太太說:“先生,您若不嫌髒就請坐坐,我去沏一點水您喝,再把那陳姑娘底事細細地說給您聽。”可為對於陳底事情本來知道一二,又見老太太對於她底事業的不明了和懷疑,料想說不出什麼好話。即如到醫院墮胎,陳自己對他說是因為身體軟弱,醫生說非取出不可。關於她男人遺棄這事,全局底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數是不同情於她的。他不願意再聽她說下去,一心要去訪北下窪八號,看到底是個什麼人家。於是對老太太說:“不用張羅了,你底事情,我明天問問陳姑娘,一定可以給你辦妥。我還有事,要到別處去,你請歇著罷。”一麵說,一麵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後麵跟著,叮嚀可為切莫向陳姑娘打聽,恐怕她說壞話。可為說:“斷不會。陳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總有苦衷,會說給我知道,你放心罷。”出了門,可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舉到鼻端,且走且聞,兩眼像看見陳情就在他前頭走,仿佛是領他到北下窪去。
北下窪本不是熱鬧街市,站崗的巡警很優遊地在街心踱來踱去。可為一進街口,不費力便看見八號的門牌。他站在門口,心裏想“找誰呢”,他想去問崗警,又怕萬一問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躊躇,當頭來了一個人,手裏一碗醬,一把蔥,指頭還吊著兒兩肉,到八號的門口,大嚷“開門”。他便向著那人搶前一步,話也在急忙中想出來。
“那位常到這裏的陳姑娘來了麼?”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會,便問:“那一位陳姑娘?您來這裏找過她麼?”
“我……”他待要說沒有時,恐怕那人也要說沒有一位陳姑娘。許久才接著說,“我跟人家來過,我們來找過那位陳姑娘。她一頭底劉海發不像別人燙得像石獅子一樣,說話像南方人。”
那人連聲說:“唔,唔,她不一定來這裏。要來,也得七八點以後。您貴姓?有什麼話請您留下,她來了我可以告訴她。”
“我姓胡。隻想找她談談。她今晚上來不來?”
“沒準,胡先生今晚若是來,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裏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著,說,“到她家裏。她家就離這裏不遠。”
“她不是住在肉市嗎:”“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麼她住在什麼地方?”
“她們這路人沒有一定的住所。”
“你們不是常到寶積寺去找她麼?”
“看來您都知道,是她告訴您她住在那裏麼?”
可為不由得又要扯謊,說:“是的,她告訴過我。不過方才我到寶積寺,那老太太說到這裏來找。”
“現在還沒黑。”那人說時仰頭看看天,又對著可為說,“請您上市場去繞個彎再回來,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請進來歇一歇,我叫點東西您用,等我吃過飯,馬上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