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幾乎成了他們的編外家庭成員。直到三年前,賈妮決定出國,臨走前她把我請去,當著沈默的麵,鄭重其事地把她的丈夫托付給我:餘果,我走以後,請你多多照顧沈默,要是沒有人監督,這個男人會天天吃方便麵的。
三人一起笑,沈默笑得略微尷尬。賈妮又說:餘果你要是不介意,我真想把沈默寄養在你家,這樣他就不會一個禮拜不換襪子了……
我說賈妮你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把沈默這頭羊送入我的虎口?我是屬虎的,賈妮屬兔子,我比她虛大一歲。
沈默看了我一眼,臉上浮起一層微紅的暈雲,賈妮在一旁笑得頓首跺足。
不知是賈妮太信任我,還是她本就抱著有去無回的預謀,總之很吊詭,結局居然被我不幸言中。賈妮出國兩年後,沈默向我求婚,那天,我驚恐以及驚喜地發現,自從大三那年認識了賈妮的男朋友沈默後,我就再沒有嚐試過與任何男孩談戀愛,我讓自己保持單身至今,好像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兩年沒有回國的賈妮很爽快地寄回了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我和沈默順利結婚。在這場安靜的變故中,我、賈妮、沈默,我們三人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一次配偶的易換,平心靜氣而又謙遜禮讓。隻是那以後,賈妮不再和我們聯絡。
這就是我和沈默不願意輕易吵架或者冷戰的原因,我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來之不易的婚姻,這個家庭是頂著多方壓力組成的,為此我們失去了一些朋友,失去了沈默父母的信任和支持,我們絕不能再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彼此疏離和傷害。我承認沈默比我做得好,偶爾我會為自己扮演了一個奪人之夫的不光彩角色而自怨自責,乃至牽怨沈默。雖然沈默的那段婚史幾乎是在我眼皮底下開始、進行,乃至結束的,但我常常會毫無來由地生出一些不明所以的懷疑,並非直接指向沈默,卻與沈默脫不了幹係。然而沈默卻始終沉穩、理性,對我的態度亦是耐心,日漸如此,我便相信,他放棄賈妮轉而選擇我,並不是出於一時衝動或者見異思遷的本性。
可是現在,為了我不肯收養一隻貓,沈默拒絕睡到床上去。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是因為很難向那位叫小吳的同事交代,還是那隻貓對他而言果真十分重要。但我必須承認,他反常的態度讓我感到恐慌,我感覺,他有事瞞著我。會是什麼事?賈妮回來了?與他見麵了?舊情複燃了?還是那個小吳,黑貓的主人,他,也許不是他,而是她,她年輕美貌、溫柔體貼、崇拜沈默、愛小動物……於是,沈默對我的忍耐漸漸到了頭,他再也不願意奉陪我這個女人,借著黑貓事件,他把自己龐大的身軀擱在太短的沙發上,以此向我發起挑釁……
我使勁甩了甩腦袋,我告訴自己,也許隻是我過於敏感了,也許什麼都沒發生,沈默隻是累了,歪在沙發上睡著後不願意動彈,男人偶爾犯懶很正常,結婚快一年了,不管他還是我,我們都在漸漸暴露各自的缺點,我們需要彼此接受和包容。
這麼想著,我又扭頭看了一眼沈默。他平躺著,濃眉緊蹙,眼皮微顫,臉龐顯得瘦削,下巴和兩腮冒出一層密密紮紮的短須。相比剛認識那會兒,他蒼老了許多,這令我不自禁地生出憐惜之情。我忍不住伸手在沈默深鎖的眉間輕輕撫摸了一下:老公,去床上睡吧,會著涼的。
沈默依然閉著眼睛,眼皮滾動了兩下。他醒著,卻不肯睜開眼睛,我把聲音盡力放得輕柔溫和:老公,來,起來,睡床上去啦,好不好?
沈默薄薄的眼皮翕動了兩下,終於打開,我驚異地發現,他那雙顯得疲憊不堪的眼睛裏竟布滿血絲,如同適才剛哭泣過一般。為了緩和氣氛,我調侃了一句:拜托,是你不理我,該哭的是我好不好,不過既然你替我哭過了,那我就不用哭啦!
沈默咧了咧嘴角,算是笑,而後站起來往臥室走:沒不理你,今天加了一堂選修課和一個講座,累慘了。
我的主動求和中止了一場已然開始的冷戰,沈默終於起身上床睡覺去了,然而我卻再也無法入眠。我閉住眼睛試圖睡著,可是那隻黑貓幾乎貼到我臉上的陰冷目光不斷閃現著,假如沒有那道玻璃的阻隔,我可以直接聞到它嘴裏吹出的腥膻潮濕的氣息。太奇怪了!那隻紙盒明明關得好好的,它是怎麼逃出來的?它烏黑的身軀幾乎融化在了深邃的夜色中,假如不是那雙冷亮陰狠的眼睛,我根本無法發現它。那是一雙有著超強聚光能力的眼睛,它們在夜色中射出冷得可以灼傷人的目光,那目光裏透著陰鬱、仇視,以及明察秋毫的冷漠。我懷疑,這隻黑貓對世間的一切人情世故了如指掌,也許它曾經受過人類的傷害,因此它仇視人類,它讓自己對視人類的目光充滿殺傷力,要不為什麼每次遇到它的目光我就感覺發冷……我不敢說它隻是視我為敵,我把自己淹沒在“人類”中,仿佛這麼一來,那隻黑貓就認不出我,就不會再糾纏我……
我的鼻息裏不時湧進絲絲縷縷的腥膻氣味,近在咫尺,就好像那隻黑貓躲藏在床底下,沉默地侵略著屬於我的空間。我很想探身到床底下看看,可我不敢,我害怕看見那隻黑貓,我想象著那雙貓眼在黑夜中發出幽綠的逼人光芒,倘若我俯向床底的視線恰巧遇到那兩道飛射而來的暗箭,毫無疑問我會被射傷。我更害怕那隻黑貓無聲無息地跳竄到我床上,然後伸出它布滿濃密黑毛的爪子搭在我裸露在被子外麵的脖子上,然後隨時準備掐死這個厭惡它、懼怕它、拒絕它的女人……恐怖的想象使我忍不住朝沈默身邊蜷縮,背對我沉睡的男人感覺到了我的動靜,翻身攬住我的肩膀,口齒含混地說:睡吧,明早還上班呢。
沈默暖和的臂彎讓我安下了心,困意漸漸襲來,我終於睡著了。
4
第二天早上七點,沈默準點出門上班,我的上班時間比他晚一小時,一般會在床上賴到他離開家才起來。我起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通往陽台的玻璃門邊,我要看看沈默是不是已經把貓帶走。我小心翼翼地撩開兩片百葉簾,天氣很好,早晨的陽光斜灑在幹幹淨淨的陽台上,那盆仙人掌端端地坐在太陽光下,扁扁的手掌頂端冒出一朵正在綻放的桃紅色花朵。沒有紙盒,沒有黑貓,沈默信守諾言,他把它帶走了。我鬆了一口氣,這才安心去衛生間洗漱,然後吃完早餐,出門上班。
這一日就這麼順利過去了,雖然沈默昨晚的表現令我疑惑,但我還是遵守一貫的原則,有些事必須過問,有些事,不問更好。可是傍晚下班回去,一踏進家門,一股濃重的腥膻味迎麵撲來。那隻黑貓隻住了一夜,並且是在陽台上,可它好像很不甘心悄無聲息地離開,它要在這裏留下它深深的痕跡。我連晚飯都不做就開始大掃除,我衝洗了陽台地麵,拖過每一個房間的地板,把家具也擦了一遍,還打開門窗通風,可是那股腥膻氣味依然濃鬱而散不盡。
這一晚,沈默很晚才回家,他說小吳這回去加拿大要呆兩個月,係裏的老師一起為他餞行。我問:那黑貓呢?怎麼辦?
沈默說:還能怎麼辦?他總歸是托給別人了,你又不肯收留。
我就半開玩笑地說:等小吳從加拿大回來,請他來家裏吃飯,算是我這個師母向他賠罪,叫他帶女朋友一起來。
我故意這麼說,我想聽聽沈默如何回答。沈默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尷尬:算了吧,沒這個必要。
這個不涉關鍵的回答無法讓我獲知小吳的性別,沈默的智商可以輕易對付我幼稚的發難。這一夜,我半夢半醒的腦中反複閃現著昨晚沈默布滿血絲的眼球,那雙仿佛剛哭泣過的疲憊而憂傷的眼睛讓我驚醒了無數次。
第二天早上起來,沈默一如既往先於我去上班了,餐桌上擺著他做的早餐,烤麵包、白煮蛋、兩片煎過的火腿,牛奶杯下麵壓著一張字條:老婆,要帶學生去旁聽法院開庭,先走了,晚上有飯局,別等我。
我們家早餐歸沈默做,晚餐我做,午餐各自在單位吃,這是婚後的約定俗成。一年多的實踐使沈默的早餐烹飪技藝長進不少,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今天的早餐特別難吃,牛奶有膻味,火腿煎得太硬,麵包烤糊了,連白煮蛋裏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空氣裏亦是飄逸著濃重的腥膻味。我一邊往嘴裏快速填充食物,一邊擤著鼻子試圖聞出充斥房間的怪異氣味來自哪個方位。當第二片煎火腿塞進嘴裏時,我忽然想起家裏的火腿昨天剛吃完,我還沒來得及去買,這早餐火腿是沈默買的?采購副食品一直是我的任務,他不喜歡逛超市,怎麼忽然有興致……想到這裏,我幾乎慌亂地跳起來,跑進廚房打開冰箱,果然,裏麵躺著兩包火腿,一包還未開封,另一包隻剩下小半。
我在兩室一廳的房子裏徹底搜尋了一遍,把包括陽台的每一個角落都檢查過,一切如常,沒有發現可疑的形跡,可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這所房子裏除了我,還有一個陌生而怪異的活物存在。
我草草吃完早餐,準備出門上班,換鞋時,發現鞋箱邊的地上躺著一個指甲大的粉紅色小紙片。我彎腰撿起來想扔進垃圾桶,可是手指接觸到小紙片竟立即沾上了滑滑的油膩,我仔細看,天呐!不是紙片,是火腿,一小片火腿,與我剛才吃下去的早餐質地一致,隻是這一小片呈不規則三角形,邊緣毛糙,有波紋,疑似被啃咬過的齒印……脖子裏霎時又浮起一層雞皮疙瘩,昨晚我做過大掃除,家裏被清掃得一塵不染,不可能漏下一小片火腿,並且從色澤和濕潤度看,這一小片火腿是新鮮的。也許,沈默沒有送走那隻黑貓,不,不是也許,是肯定,肯定沒有送走,我聞到了它的氣味,我看到了它吃剩下的食物,沈默把它藏起來了,就在這所房子裏,在某個我看不見的角落。也許此刻它正蹲在暗處瞪著一雙貓眼看著我,它渾身散發出詭異的氣息,這種若隱若現的氣息越來越濃烈,越來越逼近,它們漸漸地聚攏而來,它們包圍住我,纏繞住我,仿佛一泓巨大的濁水正在侵吞我,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胸腔被壓迫得幾乎爆炸,很多很多肮髒的水正湧進我的口腔、鼻子、眼睛、耳朵和毛孔,我即將被水浸沒,深深地浸沒,我透不過氣來,我要窒息了……我幾乎逃跑一樣離開了家。
這個白天,餘朵的名字不斷從我腦中跳躍而出,因為那隻黑貓在我的視線以外發出某種氣息,這種氣息讓我產生溺水的錯覺,不,不是錯覺,而是感覺,是有著顯然生理反應的感覺。我從沒有嚐試過被水淹沒的滋味,但我相信,那種胸口憋悶到幾近爆炸的窒息狀態,就叫溺水。可那場溺水災禍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的餘朵身上,而不是我。
對餘朵的死我知之甚少,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我麵前從不提那段慘痛的記憶,外婆的敘述也是竭盡簡略,她更多是為了強調水對生命的威脅之巨大,以勸阻我下水遊泳。記得當時我還在外婆麵前發表過一通童言無忌的感慨,我說幸好爸爸媽媽生了我,要是沒有我,餘朵死了,他們就沒有孩子了。
外婆笑了笑說,餘朵餘朵,多餘多餘,名字就起得不好,一個多餘的孩子,老天收了她去,那是她的命。
對“多餘的孩子”這一說法,我以我十歲孩童的智慧理解為,在一對夫婦隻生一個孩子的中國普通家庭中,我們這樣擁有兩個孩子的家庭,必須犧牲一個孩子以符合國法。可是為什麼多餘的孩子是餘朵,而不是我?對此外婆沒有解釋,隻以一句“小孩子別瞎問,長大後你就懂了”打發了我。
那以後,我腦子裏時常會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倘若時光倒流,命運把安排給我和餘朵的一切交換一下,那個掉進水裏的孩子就是我了,而餘朵會好好地活著,一直活到今天,有一份工作,嫁一個老公,為將來生一個孩子做準備……每每想到這裏,我便覺得愧疚,為命運之神眷顧我而拋棄餘朵感到愧疚。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份愧疚愈積愈沉,每一次成功的獲得和幸福的降臨,都讓我在欣喜之餘產生更多的不安。餘朵小小的生命過早隕落,這讓我永無機會償還和彌補她,我便總是感到自己的胸腔如同一潭不斷積淤瘴氣的沼澤,愧疚和不安日漸發酵,變質為恐懼,打心眼裏的恐懼,恐懼死亡,恐懼水,恐懼餘朵……
然而,這一切與我懼怕貓又有什麼關係?除非,除非餘朵是一隻貓……
餘朵是一隻貓!這荒誕的想法突兀地跳出腦海時,我感覺到我的心髒在胸腔裏發出兩記緊蹙的揪動。
下午,一連給沈默發了五條請他回電的短信,沒有任何回音。第六條,也就是最後一條,我說假如不把那隻貓弄走,我就再也不回家。他終於打來電話,說剛才在上課,手機調了靜音。貓昨天早上就送回去了,怎麼還提這事?
騙人!貓肯定被你藏在家裏,我知道。
沈默電話裏的聲音十分驚訝:餘果,你怎麼了?
我說:那隻貓讓我透不過氣來,求求你把它送走吧。
沈默歎了口氣說現在他很忙,要是不相信貓已經送走,下班後等他來接我一起回家。
掛掉電話才想起來,晚上沈默有飯局,他沒說下班後馬上來接我,還是飯局結束再來接我,於是再次撥通了沈默的電話,不是手機,而是他的辦公室電話。
一個中年女聲發出熱情的問候:您好!請問您找誰啊?
我很少打沈默的單位電話,除了有一次他把手機忘在家裏。並不是我缺乏好奇心,而是我不願意讓沈默的同事把我誤認作賈妮。可是現在,我卻情不自禁地撥通了他的辦公室電話。不知道這是我潛意識裏想要探尋某些真相或者秘密,還是我的內心深處暗伏著某種危機?我對著電話機說:不好意思,沈默,他在不在?
剛才還在,這會兒不知哪裏去了。您等等,我問一下。
我聽到中年女人問身旁的人:小吳,沈默去哪兒了?一個男聲在遠一些的地方回答:急匆匆走了,剛才還讓我替他值今晚的班呢。中年女聲轉而對電話機說:沈默老師下班了。
握著已經掛斷的電話,心已跳得急促慌亂。是的,我不必質疑小吳的性別了,電話裏傳來的男聲給了我明確的答複,可是一個更為巨大的謊言被我發現——小吳沒去加拿大!
“小吳要去加拿大看望父母,還有兩天就要走了,家裏養的一隻貓……”這是沈默兩天前說的話,也就是說,小吳應該在今天出發去加拿大。可就在一分鍾前,我在電話裏聽到一個男聲,一個被叫做“小吳”的男聲,他說,沈默請他替值今晚的班……也許小吳自己都不知道他今天要去加拿大,這個叫小吳的男人在一段虛構的故事中出任主角,可他演砸了,這是導演沈默的責任。
沈默,他真的在騙我,確鑿無疑。
5
也許我需要重新了解沈默這個男人,認識這麼多年,又做了將近一年夫妻,我以為我已經了解他,事實上他身上不被我了解的部分可能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也許我熟識的隻是這個男人的皮毛,而我始終沒見過他的血液和骨頭。
沈默不算帥,也不太浪漫,但是他冷靜、理性,處事幹練高效,思維邏輯嚴密,這些都是我喜歡的男人特質,他讓我有安全感。可是今天我卻發現,他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安全”。他明知我怕貓,卻答應小吳把黑貓寄養在我們家(且不說黑貓是不是小吳的);沈默告訴我小吳今天出發去加拿大,可是我在電話裏聽見小吳要替他值今晚的班;沈默告訴我已經把黑貓送走,可我分明感覺它還藏在家裏,那一小片掉落在地上的火腿,那充斥滿屋的腥膻氣味,這一切都告訴我,那隻黑貓還在,我可以清楚地聞到它,感覺到它,可是我卻看不見它的蹤影。沈默究竟把貓藏在哪裏?那個黑色的遊魂在屬於我的家裏飄來飄去,它時刻緊盯著我,而我卻無法捕捉到它。任何時候,它都有可能一躍而起,撲到我肩頭,伏在我身上,然後理所當然地霸占我的軀體,漸漸的,我的身上就會長出黑色的絨毛,我的眼睛在黑夜裏發出逼人的光芒,我的上唇開始分裂,我的臉上堆積起陰鬱的表情,我張開嘴巴,發出了淒厲的貓叫:喵——嗚——
我被自己的想象驚得牙齒打戰,餘朵虛無的形象再一次躍入我的思維,我用想象在頭腦中給那個五歲女孩畫了一張肖像:圓臉,閃亮的眼睛,烏黑的齊耳短發,上唇尖部微微翹起,頑劣而俏皮的模樣……餘朵是一隻貓!這想法再一次從腦中跳出,讓我深深地打了一個寒噤。
手機響了,接聽,是父親打來的。父親說,你媽在嘮叨呢,上個禮拜怎麼沒打電話給家裏報平安?
從離家上大學開始,父母就要求我每星期給他們打一次電話。我說我已經是成年人,你們不用擔心。父親說,再長大也是我們的孩子。
這話父母對我說了幾十年,可是今天我很想問問父親,餘朵也是他們的孩子,當年她怎麼會掉進水裏淹死的?是她太調皮偷偷去水邊玩?還是他們疏忽大意看管不力?或者,因為要照顧更小的嬰兒餘果,他們沒有精力關顧五歲的餘朵?
我終究沒敢問出口,餘朵是我們家的禁區,死去的五歲女孩讓活著的我們緘默,而我依稀感覺到這緘默中所包含的神秘情緒,很難說是愧疚,還是別的什麼。
我在電話裏問了父親另一個問題,我說:爸爸,我小時候?我們家有沒有養過貓?
父親停頓了一小會兒,然後平靜回答:這我可不記得了,怎麼啦,忽然問這個?
不記得?可能嗎?我說:沈默的同事要把一隻貓放在我們家托養幾天,你們要是養過貓,可以給我一點經驗啊。
父親沉默了一小會兒,好像在回憶,然後說:鄉下麼,貓啊狗啊,都是放在外麵散養的,哪像現在,當寶貝了。不過我提醒你果果,貓是養不家的,不知道哪一天就離家出走了,所以,最好不要替人家養貓,弄丟了不好交代。
我無話對答,隻能說:哦——知道了。那就這樣吧,告訴媽媽我很好。
掛斷電話前,父親一如既往地給了我最後一句囑咐:天氣熱了,記住別去遊泳啊!
下班時間已到,同事們都走了,偌大的辦公室隻剩下我一個。一整天呆在密閉的空調房間裏,此刻已是胸悶氣短,我走到窗戶邊,打開了整個辦公室裏唯一一扇可以手控開啟的窗戶。我要清醒一下混沌的腦袋,我希望風把我滿腦子的貓和餘朵吹走,我試探著把腦袋伸出窗口……
高層之間的夾弄風發出“嗚嗚”的鳴叫,耳朵裏充滿了隆隆的震動,頭發被風吹得紛亂纏繞,我朝下的視線裏,螞蟻般的行人和毛毛蟲似的車輛正緩慢蠕動……我抬起頭,對麵大樓的外牆玻璃反射出夕陽的餘暉,染金的雲朵以影像的方式在玻璃上漂浮。這淩空憑風的位置讓我產生一種想象,要是我伸開雙臂,站得再高一點,是不是可以看見對麵的玻璃上,此刻的我就像一隻鳥一樣,正乘著劇烈的風穿越雲朵,飛向無邊的天空?
大膽的想象讓我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向著窗外探出身軀……我的上半身呈現出一種飛翔的姿勢,更強烈的風使我燥熱的頭腦漸漸冷卻。我沒有恐高症,我探入半空的大腦清楚地意識到,我隻是得了一種叫“恐貓症”的心理疾病。是的,現在我幾乎願意承認,我有心理疾病……
沈默推門進入我的辦公室時,被我半個身軀撲在窗外的姿勢嚇壞了,他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隻悄悄地靠近窗口。那時候我的耳邊全是獵獵的風,我什麼都聽不見,然後,一股暖流從身後忽然撲來,刹那間,我被一雙力大無窮的手緊緊裹挾著跌倒在屋內的地板上,並隨著那股力量打了兩個滾。
直到翻身坐起,我才發現抱著我跌倒打滾的人,是沈默,他壓著嗓子怒吼:餘果你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我幾乎被摔懵了,肩膀依然被他鉗子似的手死死卡著。我說你放開,放開啊!
沈默打量了我一會兒,大概覺得我臉上並沒有一個要跳樓自殺的人的表情,這才縮回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喘著粗氣道:爬那麼高幹嘛?不知道危險啊!有必要這麼玩嗎?
沈默麵色嚴峻地看著我,眼眶潮紅。我被這情形感動了,心頭湧起一股暖流。這個世上,除了父母和外婆,還有一個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在意我的生命,這個男人是我的丈夫,我應該感到幸運,盡管他並沒有把完全誠實的自己呈現給我。
這麼想著,餘朵圓臉童花頭撲閃著大眼睛的樣子再一次跳進我的視線。是不是,餘朵在向我討要我所擁有的幸運?這一切本該屬於她?
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仿佛這樣就能打掉籠罩著我的餘朵和貓。抬頭問沈默:你怎麼來了?
沈默站起來,伸手扶起我:不是說了來接你嗎?起來吧,別坐地板上了。
我說:那,貓呢?
沈默看了我一眼:昨天早上就送回去了,你不是知道嗎?怎麼還問?
我說:那,小吳不去加拿大了?
沈默:去了,今天中午的飛機。
我說:那隻黑貓,怎麼辦?
沈默:小吳大概托給別人了,我不知道。
我沒有揭穿沈默的謊言,我說:那你,不去飯局了?
還飯什麼局啊?你差點把我嚇死!說這話時,沈默臉上寫滿了後怕不已的神色,是真誠的擔憂,不是裝出來的。可是這個男人依然讓我無法看懂,我靜靜地注視著沈默,我猜測,也許他一直鎖閉著自己的內心,從未向我打開過,哪怕我已經做了一年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