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仿佛愛情(1 / 3)

仿佛愛情

中篇小說

作者:嚴英秀

嚴英秀,女,藏族,甘肅省舟曲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17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曾發表詩歌散文百餘篇,近年來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小說創作,發表評論30多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紙飛機》。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多次轉載,並獲一些小說獎項。現居蘭州,任教於甘肅聯合大學人文學院。

朱棉第一眼看見娜果,就覺得她是一個像貓的女人。後來的日子裏,越看越像。有一天晚上一起去參加講座,朱棉看著月色中的娜果,忍不住說,我覺得你長得特像貓。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人家聽了不知怎麼想呢。誰知娜果瞪大了圓溜溜的雙眼,用她一貫的誇張聲調無比驚喜地喊出來:真的?朱老師你說我像貓?那樣子倒像是聽到人說她長得像蘇菲瑪索一樣。然後,她一偏腦袋,嬌嗲嗲地說,那太好了,我最喜歡貓咪了。她嬌弱慵懶地倚在身旁的淩怡肩頭,那性感嫵媚的樣子,的確像極了一隻印象主義的貓。左邊的張教授不知說了句什麼,她捂著鼻尖咯咯地笑出來。軟軟的笑聲飄過朱棉的耳朵,朱棉感覺到自己後背上有汗毛細細地豎起來。

朱棉不喜歡貓。其實根本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的事,她壓根就怕貓。打小怕得要死,一直到現在。為這,她一路不知得罪了多少喜歡貓的人。大學時候,和朱棉一個飯盒裏吃飯的馬莉,一看見學校花園裏的流浪貓,就給抱回來,又喂食又給洗澡,嘴裏歡天喜地地喚著“貓咪寶貝”。朱棉一見她這煽情樣,就趕緊躲到隔壁宿舍去。馬莉氣得不行,誰不喜歡貓也就罷了,偏朱棉不喜歡!她追著朱棉罵,你天不怕地不怕,為啥要怕貓?你就算怕狗怕老鼠怕毛毛蟲,你就算怕一頭豬,也不能怕貓咪啊,它可是動物世界裏最溫順最優雅的!

也許,馬莉的話是對的,因為許多人都這麼說。但是朱棉從沒感受到貓的溫順和優雅,隻要遠遠看見貓,她就會慌不擇路地避開。不小心近距離碰麵了,貓嘴邊那抖抖的長胡須立馬就能抖出朱棉一頭的冷汗來。尤其在夜裏,燈光下,夜色中,與貓狹路相逢,再沒有比那更恐怖的事了。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何以如此無端地懼怕世界上所有的貓?那樣小身量的看似柔媚性格的貓,在她的意識裏,卻莫名其妙地混同於最殘暴最猙獰而且是最不可抗防的惡之力?

馬莉氣急敗壞時說過嚴重傷害感情的話:朱棉,你的前世肯定是被貓吃掉的一隻壞老鼠。後來,和一些人碰巧聊起這些瑣碎,有幾個人都先後做出了頗通心理學分析的樣子,說,毫無疑問,你童年時代肯定受過貓的傷害,留下了創傷性記憶。朱棉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有過這樣的經曆。那些人說,想不起不等於沒有過,沒有理性記憶不等於沒有潛藏記憶。你的童年、幼年,或者更早,就在繈褓裏、在娘胎裏,你肯定發生過與貓有關的不好的事情,那些記憶看似消逝了,但最後就像胎記一樣長在你的身體上,像血液一樣滲透在你的大腦深處,這或可稱作“個體無意識”。這說得就有些玄了,朱棉曾就這個觀點去和母親探討。母親一聽大怒,什麼?繈褓裏、娘胎裏就被貓傷害過?這是哪個沒良心的王八蛋唆使你說的?你前麵兩個哥哥,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一個女兒,自打生下你,就是捧在手上含在口裏的,我長著眼睛是出氣的?讓貓兒狗兒傷害你?再說了,你打聽打聽去,你八歲以前咱住的那個大院裏,可有過一隻貓沒有?別以為你們這些人戴了頂博士帽,知道什麼潛意識之類的破詞,認識那個叫弗洛伊德的老不正經,就能給凡事找出個說道,其實全他媽扯淡!

這一席話,讓朱棉從此打消了從母親這兒挖掘創傷性記憶的企圖。本來,她也不該有這樣的企圖。母親是個暴脾氣,一般來說,有關情感啊記憶啊之類比較文藝的話題不適宜和她交流,沒準兒懷舊懷著懷著就踩到了雷上。還有,母親是工人階級出身,根正苗紅的工農兵大學生,在激變的九十年代,她雖然作為光榮的退休幹部,沒有遭遇到什麼下崗啊分流啊競聘啊之類的命運,但從此後她國事家事風聲雨聲事事關心聲聲入耳,成天價指點江山激揚口舌,整個一老憤青樣,全無一點安度晚年的架勢。朱棉兄妹們總結母親的情狀為“後更年期綜合症”。“後更年期綜合症”症狀多端,其中典型的一條就是,堅定不移地仇恨美帝國主義,連帶仇恨受美帝國主義影響的中國知識階層。母親最討厭外國詞,母親討伐外國詞有一套一套的詞。

可朱棉必須得讓自己麵對外國詞、外國人,麵對美國和更多的“帝國主義”,沒辦法,朱棉在大學裏教的是比較文學。什麼是比較文學,教科書裏有很唬人的定義:是以世界性眼光和胸懷從事不同國家、不同文明和不同學科之間的跨越式文學比較研究。朱棉當年之所以報考這個專業,並不是認為自己有世界性眼光和胸懷,而隻是因為除了英語的要求,比較文學比較好考。那時候,她沒有預料到這個專業後來的如火如荼。現在,別說是朱棉的母校那樣的名牌大學,就連一些不起眼的二三流院校也開設了比較文學的課程,招生人數逐年增加。而朱棉自己,也已經從比較文學的碩導成功奮鬥到了博導。本科的同學搞聚會時,一些也在大學裏教書的人感慨不已,朱棉啊朱棉,除了你,咱們老同學混得再好的,也就是個碩導。你想想,古代文學古代漢語這些個專業,前麵有多少功成名就的老先生替你遮風擋雨呢,幾時輪得著你去獨當一麵?混個學科帶頭人,混個博導,怎麼著也得白了少年頭啊!哪像你,整個一風姿綽約美少女大師啊!看來,選擇一個專業無異於重新投胎做人。

說笑歸說笑,風姿綽約的美少女時代早已經是連夢裏都尋不回的光景了。雖說是沾了點新生學科發展快的便利,比同時起步的同學同事們先一步拿到了博導,但畢竟,一路的辛苦也還是不堪回首。而且,她招博士這也才三五年的事。

娜果就是她去年招來的博士。最初娜果聯係幾個相關導師時,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名字。你是少數民族?她問。娜果答,不是。朱棉納悶之餘,牢牢記住了這個別致的名字。後來娜果的筆試成績還算不壞,排在幾個人中間。但複試時,發揮不十分出彩。主考的張衛東教授一向嚴謹古板,他不看好娜果,說她說話嬌嗲,看上去人如其名,略顯輕飄,不是做學問的好人選。但朱棉力挺了娜果。她心裏清楚自己的私心,這私心就是同為女人的惺惺相惜,是娜果之前給她講的那些身世往事引發的觸動。朱棉說,張教授,娜果資質不俗,有些問題回答很有見地,她是可以打造出來的。她說話嬌,但人不嬌,她從一個邊遠小城的職業技術學院來,她都快40歲了,她容易嗎?我們不能拿她和那些直接從碩士上來的小孩們比,她失去這次機會,可能就永遠失去了。

娜果被錄取了,但從張教授那兒調配到了朱棉名下。張教授後來還很難得地跟朱棉開玩笑說,朱教授,你一個女人都能容忍另一個女人的漂亮和嬌滴滴,我還有什麼不行的?我們男士們是求之不得呢。

是的,朱棉是無所謂娜果的漂亮和嬌滴滴。當老師多年,整天身處在女學生們的姹紫嫣紅中,也許她早就磨鈍了那些所謂女人的嫉妒天性吧?她從來都不是那種見不得漂亮女學生的女老師。

所以,漂亮從來都不是問題。如果有問題,那也隻能是另一個問題。

朱棉一點都想不通自己,明明發現娜果像貓,明明怎麼看娜果都是一個像貓的女人,卻義無反顧地幫了她。

娜果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小魚馬上要小升初考試了,娘卻突然病倒,她連夜趕回去照顧老人孩子。好在不是什麼大病,急性胃腸炎來得急去得也快,在醫院守了三天,娘就能回家了。馬上要離開一老一小,娜果心裏千萬個不忍,她對女兒說,乖魚兒,你要自己管自己的學習,還要注意外婆的身體,不能讓她再生病了。女兒懂事地點頭,然後又怯怯地問,媽媽,就不能再多待兩天嗎?後天學校要舉行六一演出,老師說這是我們最後的一個兒童節,所以可以帶家長參加。媽媽,我想讓你去看我表演節目。娜果聽著女兒說“最後的一個兒童節”的聲音,心裏疼了一下,淚就下來了。她呆呆地想了好一會兒,還是對女兒說,小魚,帶外婆去看,表演完了給媽媽打電話,彙報演出盛況好嗎?在她強做歡喜的語調中,女兒拉開門默默地走了。

早上去趕車時,女兒還在熟睡中。娘送到樓下院門外還要再送,娜果死活不肯,她便癡癡地立在那裏盯著娜果的背影。娜果感受著娘目光的萬千牽扯,突然間就覺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前路比迷茫還迷茫,自己這麼匆忙地拋慈別雛,到底是要去哪裏?久違的那種軟弱一陣陣襲來,電流般穿過全身,她的腳步越來越慢下來,終於,她停下來,轉身喊,娘!我再待兩天,我不想走。

娘驚了一下,急急地跑過來。娘說,孩子你說什麼傻話呢?趕緊地給我走!娘已經好利索了,小魚兒過兩天也就念完小學放假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再過四五十天你也就放暑假了。娜果看娘著急的樣子,重新拎起皮箱,淩晨小巷裏的窄風吹亂了母女倆的頭發,娘的頭發是稀疏的灰白,娜果是遮沒了淚眼的蔥蘢。娜果說,娘,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啊!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娘努力地笑出聲來,娘說,你今兒是怎麼了,咋變得這麼沒出息了?娘幹嘛要倒呢!你放心,娘身子骨還硬朗得很呢。

在火車單調的前行聲中,娜果回想自己對娘說的最後那句話,那麼自私,又那麼軟弱。她覺得自己很少這樣軟弱過。從那一年那一天起,她就有效地摒棄了傷感浪漫主義。這麼多年了,以為自己早就煉就了刀槍不入身呢,可最近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讀書的壓力太大了,自己的年齡已不適應這種學習狀態了?或者,是因為導師朱棉?

朱棉讓娜果有壓力。一年多了,娜果在朱棉麵前,一直覺得累,不放鬆。她知道朱棉對她好,招考時幫了她的大忙,入學後更是處處照顧。別的不說,就現在手頭這國家課題,從選題到論證到憑借的已有成果,基本上就是靠朱棉申報下來的,但她讓娜果做了主持人。麵對娜果誠惶誠恐的感謝,她隻淡淡地說一句,你比我用得著。現如今,人都沸沸揚揚傳的是誰誰的科研成果被導師據為己有,誰誰的課題經費被“老板”借用不還,等等諸如此類。至於女學生“被曖昧”之類的事,似乎也越來越顯得不是那麼人仰馬翻的新聞了。朱棉的無私提攜,讓娜果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但娜果知道朱棉不喜歡她。朱棉對她好,但朱棉不喜歡她。這看似絕然矛盾的事,朱棉卻做得很分明。娜果看得也很分明。女人的直覺。

最早一次是朱棉帶娜果一起去外地開會。娜果在會上目睹了朱棉卓然的學術風采,和眾人對她的尊敬。娜果覺得很自豪,散會後在過道裏高興地拉著朱棉的手亂搖,老師,你太棒了!朱棉一愣,迅疾地抽回手。她雖然動作輕婉,但娜果明確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拒絕。她垂下胳臂不知所措時,朱棉神色平靜地說,你去準備一下那篇稿子,下午的論壇你也發個言亮個相,我已經安排好了。

娜果回到房間摸著發燙的臉頰一遍遍回放剛才那一幕,她想肯定是自己多心了,老師要和她說正事老師接著還要去忙,所以不和她粘乎。老師連十幾萬經費的項目都放手給她,老師連一次發言機會都要為她爭取,她還胡亂疑心什麼?

但很快,有了第二次。又是娜果在情不自禁中挽住了朱棉的胳臂,又是朱棉不動聲色但卻決絕地擺脫了娜果。而且,從這次後,娜果徹底明白了,朱棉之所以這樣,並不是因為什麼心理怪癖,什麼接觸禁忌,她隻對娜果一個人這樣。幾個小師妹動不動就和朱棉摟摟抱抱,最小的蓼蓼更是在飯局上都要牽導師的手一起去洗手間。朱棉在她們麵前,從來都是女人們常見的那種親熱和熱鬧。唯獨,唯獨對娜果。

所以,娜果怕朱棉。朱棉安排的事,娜果絲毫不敢懈怠。尤其是朱棉特意為照顧娜果一個人安排的事,娜果更是繃緊了全身的力,想做到最好。所以,她必須得放棄陪伴女兒的最後一個兒童節,必須得狠心告訴娘,她不能再病,她沒有倒下的權利。她必須得讓自己全神貫注地投入到論文修改中,以便將到的課題中期檢查順利通過。在朱棉的眼皮底下,這個事不能有任何差池。

可是,累。這麼累!

晚上到校時,天已降下蒙蒙夜色了。同屋的淩怡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從衛生間出來,一出來就說,喲,還以為娜姐你趕不上了呢,明天咱大師兄請客!他留下來的事成了。

娜果懶得撣去身上的風塵,就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小床上。淩怡跟過來,喋喋不休地說起有關大師兄留校的前前後後,分析誰幫了什麼忙,誰又使了什麼壞。娜果想,年輕多好啊,年輕可以這樣沒理由地眉飛色舞,可以這樣無憑據地口無遮攔。淩怡說完了又問,娜姐,你幹嘛不說話?你怎麼看這事?其實大家都覺得大師兄費這麼大勁挺不合算的,他以前的學校比這兒差不了多少,現在又死卡著檔案不放他,他若回去必有比這兒好的待遇。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從頭開始談何容易,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娜果開口:怎麼想都是人家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道理,我們何必多想?

淩怡轉身離開,回頭又扔一句,娜姐,我每回和你交流結束,都是悔青了腸子,你怎麼就這麼一副飽經滄桑的德行呢?你這麼沒勁無趣的人,我幹嘛找你說話呢,犯賤不是?

娜果笑著趕她走,是,是!知道就好,趕緊回自己屋麵壁悔過去!

淩怡慢慢踱開,她想,娜果自己知不知道她的聲音呢?她有和她平靜寡淡的語言多麼不相稱的嬌嗲性感的說話聲音。聲音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娜果的兩張臉都是如此魅人。那她,又何必擺出這麼假深沉假正經的樣子?

她以為淩怡不知道她和大師兄羅有那點事。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一年多,她一直拿淩怡當小屁孩看。但淩怡是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哼,什麼也別想逃過我的眼睛!淩怡冷笑著,摔上了自己的門。

羅有成了導師朱棉的同事後,還是時時對她唯唯諾諾,全然拿不出已出師門的派頭。按說,他不必這樣,上博前他已是科研成果頗豐的副教授了。朱棉在課堂上,從不像對別的同學那樣對他直呼其名,她向來稱呼他羅老師——他隻比她小兩歲。但這不是以年齡論英雄的地方,而且許多時候恰恰相反。所以,朱棉的弟子們嘴上不說,心裏卻有些不服老師叫羅有羅老師。但羅有並不因此得意忘形,說起來倒是他們年齡最大的兩位,羅有和娜果,最怯導師,早請示晚彙報的。小的們就更有點看不慣了,有個師弟直接就說,你們這尊敬老師也太過火了吧,有這必要嗎?

羅有不理會這些冷嘲熱諷,有沒必要哥們兒自己慢慢揣摩去吧,你們的路還長著呢。別以為自己是應試教育的寵兒,考上個學位就什麼都懂什麼都不在話下的樣子。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孩子在管閑事上夠淡定了,他們討厭別人注意自己,也不願去多打探別人的事。他們動不動就把隱私權掛在嘴邊,好像稍不留神就會毀了自己現代人的形象。要不是這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勁兒,師弟師妹們很容易就該知道,大師兄羅有和導師朱棉本科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同一個係,20年前他們是師姐師弟。

但在娜果這兒,這事幾乎從一開始就沒成為秘密。她在入學不久的一次聚餐上,悄悄對身邊的羅有說,大師兄,你那時候就和老師很熟吧?羅有一怔,啥時候?娜果答,就你們一起讀本科的時候啊,她大三,你大一。羅有說,你查我的檔案了?你是克格勃?娜果把頭一歪,圓圓的大眼睛水樣地溢著笑意,查檔案?用得著殺雞用牛刀嗎?你們這些精英分子,履曆表滿世界飛呢。羅有往她跟前湊湊,低聲說,你知道了就行,別太聲張哈。娜果吃吃地笑出來,光明正大的同學經曆,有什麼不能聲張的?有故事啊?有故事那我更感興趣了,我可不是80後90後,我對別人的隱私最是如饑似渴啊!羅有聽著她的聲音,突然感覺心裏毛茸茸的、軟綿綿的。他低下頭,沒再看她的眼睛。

自此後,羅有和娜果就很熟了。其實大家都很忙,也並無太多熱絡的交往。但男人和女人的那種特殊感覺,沒經過太多準備就來到他倆中間。羅有每回見娜果,都覺得娜果就是那個看著他一路打拚過來的人,她水樣的目光早就伴隨他多年。他的這種感覺不知怎麼就傳導到娜果那兒了,她開始異樣起來。人多的場合,她隻和別人說笑,隻他倆的時候,她盡量避著。

終究,還是沒避開。他緊握著她,讓事情終於發生時,他倆都有一種看鏡頭回放的感覺。好像,這樣的事,他和她早就做下了。

羅有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的行為,他心裏清楚得很。娜果是單身媽媽,而他不是單身實際也是單身多年了——自從他老婆和舊情人重逢再次成為情人後,他們夫妻就正式分居了。之所以還在一個鍋裏吃飯,是因為兒子。老婆雖對他恩斷義絕,但死活放不下兒子,而他堅持認為,一個孩子的成長裏不能讓父親缺席,尤其是男孩。他們最終達成的和平協議是,等孩子考上大學,他們就辦離婚。他們都是說話算數的人,從孩子初二事發到現在孩子上高二,他們一直扮演著模範夫妻的角色,互敬互愛,相敬如賓。國慶長假前幾天,他給兒子打電話,說爸在外麵讀書,你的學習、生活全靠你媽一個人,她很辛苦,你要保持好成績別讓你媽操心,需要放鬆時也陪你媽玩玩。兒子嘻嘻笑著說,老爸,這些情話你自己給媽媽說吧,我把手機給她了。少頃,電話裏傳來老婆的聲音,老羅,你自己安心在外麵,別掛念我們娘兒倆。兒子很棒,門門功課都好,每天還踢會兒球。你做學問的人,最浪費不起時間,長假也就不要回來了,就那麼幾天假,耗在路上,不合算。學習累了,到附近公園什麼的地方散散心,別省錢哈,你要手頭緊我給你打。

接罷電話,羅有覺得身體裏有一塊地方結滿了冰淩子,他動一動,那裏就咯嘣咯嘣瘮人地響。他想不通,這麼多年了,老婆的聲音怎麼還是那麼滴水不漏的平靜、祥和,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好像這個家還是兒子上初二之前的那個家一樣。可是,真的滴水不漏嗎?除了不諳世事的兒子,誰會信任這樣的賢惠?她說,你累了到公園什麼的地方散散心,她說長假你不要回家。羅有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他到公園怎麼散心,喝茶下棋,跑步鍛煉?誰都知道,一個壯年男子,一個半年沒回過家的壯年男子,最渴望的散心就是回到妻兒身邊。可她說做學問的人,最浪費不起時間,他羅有在這裏做什麼了不起的學問?不就是念個學位嘛!身邊一撥一撥的人,在崗不脫產的,學業工作兩頭跑雙不誤,而那些小毛孩玩玩念念的,也都念成了,偏他一個人搞得跟大禹治水似的?

羅有一邊恨恨不已,一邊又罵自己的軟弱,都到這個地步了,竟然還想要那個女人的顧念?她不那樣說,還能怎樣說?他想回家,可回去幹什麼?那還是他的家嗎?難道他忘了自己是因為什麼在放棄多年之後都到這個年齡了又重新選擇考博,還不是為了逃避、為了離開那個讓人窒息的家?

娜果要回家過黃金周,羅有去送她時提著一個漂亮的紙袋,說,給你女兒買了件小毛大衣,應該合適吧,商場好幾個售貨員幫我選的。娜果不接,慢慢地扭過身去。羅有自己過去要打開皮箱,說,我給你裝上。娜果摁住了皮箱,大師兄,我不能要的!羅有笑著,伸手拍了一下娜果的臉頰,乖,別耽誤時間了,什麼不能要,你當這是啥?給孩子的一件小衣服而已。娜果還是定定地站著,不鬆手。羅有把紙袋啪地摔到地上,抖索著手點上煙,說,你好沒意思!娜果冷冷地答,我是沒意思。我不能讓我的女兒穿另一個孩子的父親買的衣服。羅有,我們在一起,說說話上上床,可以。用時髦話說,互相取暖,但也僅此而已。我不想讓我的女兒去搶別的孩子的父親,這是我的底線。羅有喘著粗氣,低低地吼,娜果,你這說的什麼話!什麼叫上上床?我對你的心思你還不明白嗎?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停了一會,又和緩了聲調說,哪有搶父親一說?將來,咱們在一起了,我是小魚的父親,也照樣還是我兒子的父親。

將來,咱們不會在一起的。娜果答。

盡管如此,羅有最終還是選擇了與自己過去的一切告別,他留校任教。這是他對娜果的承諾,盡管,娜果從沒要求過任何的承諾。而且,因為他實現了這一廂情願的承諾,她更加地不屑於他。她說,果然,心狠手辣。

以前,她和朱棉的幾個弟子一樣叫他大師兄,兩人在一起時,叫他羅有,現在,她人前人後都喊他羅老師。

最近係上承辦了一次比較文學的國際學術會議,雖然從學校到學院大家都是鼎力相助,雖然學科點上的所有老師也都是全力投入,再加上在讀的碩博士們跑前跑後,但作為總負責,朱棉還是累了個夠嗆。以前也辦過會,沒覺著如此耗人啊,真的是年歲不饒人,中年下坡路。朱棉心裏感慨著,洗手間裏想補點口紅給自己提提神時,卻發現頭縫正中又一根新添的銀光鋥亮的白發。她想要拔掉,但才長出的短茬兒,怎麼也抓不住,抓住了也使不上勁兒。正在伸頭瞪眼狼狽中,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老師,不能拔的,越拔越長,要用剪刀剪。朱棉悚然鬆手,鏡子裏出現了一張疊在她後麵的被遮掉了半邊的臉,漂亮的貓樣的臉。她急急挪開幾步,鏡子裏的那臉與她有了幾人寬的距離,她這才扭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衝洗著無可名狀的驚懼和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