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掉過頭來,隻“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覺得應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於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屋裏。我一直想著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裏走時,我發願我的眼將老跟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著一隻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著的女子。這全由於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裏說得好:
“她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裏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灩灩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裏。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麼?
那麼,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裏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隻可惜我不曾聞著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隻幾分鍾——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
午飯後,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隻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書房裏。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你們怎知道她的誌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為甚麼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
“是的,”韋小姐笑著搶了說,“後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
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正經話,你們盡鬧著玩兒!讓我說完了呀——”
“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著說,“——她說她隻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的鄰舍,我還看見過呢。”
“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著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韋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麼不勸;”韋小姐應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
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裏看書,聽見外麵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隻見門外有兩個鄉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隻是央告,阿齊隻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裏,不要緊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兩個人麵麵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隻好走了。我問韋君什麼事?他說,“阿河羅!還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於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吃了飯,我趕緊問韋小姐,她說,“她是告訴娘的,你問娘去。”
我想這件事有些尷尬,便到西間裏問韋太太;她正看著李媽收拾碗碟呢。她見我問,便笑著說,“你要問這些事做什麼?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嬌滴滴的,也難怪,被她男人看見了,便約了些不相幹的人,將她搶回去過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騙她男人,說要到此地來拿行李。她男人就會信她,派了兩個人跟著。那知她到了這裏,便叫阿齊攔著那跟來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麵前哭訴,說死也不願回她男人家去。你說我有什麼法子。隻好讓那跟來的人先回去再說。好在沒有幾天,她們要上學了,我將來交給她的爹吧。唉,現在的人,心眼兒真是越過越大了;一個鄉下女人,也會鬧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