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日天晴了,天氣和暖了許多。吃了早飯,伊人就與K和B,從太陽光裏躺著的村路上走到北條市內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雨後的鄉村,滿目都是清新的風景。一條沙泥和矽石結成的村路,被雨洗得幹幹淨淨在那裏反射太陽的光線。道旁的枯樹,以青蒼的天體作為背景,挺著枝幹,好像有一種新生的氣力貯蓄在那裏的樣子,大約發芽的時期也不遠了。空地上的枯樹投射下來的影子,同蒼老的南畫的粉本一樣。伊人同K和B,說了幾句話,看看近視眼的K,好像有不喜歡的樣子形容在麵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說下去了。
到了禮拜堂裏,一位三十來歲的,身材短小,臉上有一簇鬧腮短胡子的牧師迎了出來。這牧師和伊人是初次見麵,談了幾句話之後,伊人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沉靜無言的好人。牧師也是近視眼,也帶著一雙鋼絲邊的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音是非常沉鬱的。唱詩說教完了之後,是自由說教的時刻了。
近視眼的K,就跳上壇上去說:
“我們東洋人不行不行。我們東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幾個人大約因為想學幾句外國話,或想與女教友交際交際才去信教的。所以我們東洋人是不行的。我們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樣的去信才好。也不必講外國話,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際的。”
伊人覺得立時紅起臉來,K的這幾句話,分明是在那裏攻擊他的。第一何以不說“日本人”要說“東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還有誰不是日本人呢?講外國話,與女教友交際,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說完了之後,大家起來祈禱,祈禱畢禮拜就完了。伊人心裏隻是不解,何以K,要反對他到這一個地步。來做禮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兩個女學生之外,都是些北條市內的住民,所以K的演說也許大家是不能理會的,伊人想到了這裏,心裏就得了幾分安易。眾人還沒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會來了。走盡了北條的熱鬧的街路,在車站前麵要向東折的時候,伊人對B說:
“B君,我要問你幾句話,我們一直的去,穿過了車站,走上海岸去罷。”
穿過了車站走到海邊的時候,伊人問說:
“B君,剛才K君講的話,你可知道是指誰說的?”
“那是指你說的。”
“K何以要這樣的攻擊我呢!”
“你要曉得K的心裏是在那裏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館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在C夫人的麵前說你呢!”
伊人聽了這話,默默的不語,但是他麵上的一種難過的樣子,卻是在那裏說明他的心理的狀態。他走了一段,又問,說:
“你對這事情的意見如何,你說我不應該同O君交際的呢還是怎麼?”
“這話我也難說,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說,我是對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對自家說:
“唉!我又來作盧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矽石同金剛石似的放了幾點白光。一層藍色透明的海水的細浪,就打在他們的腳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來看看蒼空,覺得一種悲涼孤冷的情懷,充滿了他的胸裏,他讀過的盧騷著的《孤獨者之散步》裏邊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湧到他的腦裏來,他對B說:
“快十二點鍾了,我們快一點回去罷。”
七南行Nach Sueden!
禮拜天的晚上,北條市內的教會裏,又有祈禱會,祈禱畢後,牧師請伊人上壇去說話。伊人揀了一句《山上垂誡》裏邊的話作他的演題:
"Blessed are the poor in spirit; for theirs is the kingdom of heaven." Mathew 5.
2.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說到這一個‘心’字,英文譯作Spirit,德文譯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約總是作‘精神’講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的,因為耶穌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說到這‘貧’字,我想是有二種意思,第一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貧苦的‘貧’,就是由物質上的苦而及於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處。依我看來,耶穌的說話裏,這兩種意思都是包含在內的。托爾斯泰說,山上的說教,就是耶穌教的中心要點,耶穌教義,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誡,後世的各神學家的爭論,都是牽強附會,離開正道的邪說,那些枝枝葉葉,都是掩藏耶穌的真意的議論,並不是顯彰耶穌的道理的燭炬。
我看托爾斯泰信仰論裏的這幾句話是很有價值的。耶穌教義,其實已經是被耶穌在山上說盡了。若說耶穌教義盡於山上的說教,那麼我敢說山上的說教就盡於這‘心貧者福矣’的一句話。因為“心貧者福矣”是山上說教的大綱,耶穌默默的走上山去,心裏在那裏想的,就是一句可以總括他的意思的話。他看看群眾都跟了他來,在山上坐下之後,開口就把他所想說的話的綱領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