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霧鎖南岸(1 / 3)

隨著記憶回到童年,我的空間比例感立即變更,我的視平線離地麵不足一米,跟我個頭平齊的是家裏那幾隻大鵝。我混在它們裏麵一起朝花台那邊搖搖擺擺而去,它們歡快地叫著,我覺得聽明白了它們的話語,是在鼓勵我朝前走,不要怕會從花台裏爬出來的菜花蛇。

那時候隻有大人將我抱起,我才會注意到大人的麵容,當我自己在地麵上跑來跑去時,我覺得親切的麵容主要是那幾隻大鵝。我覺得自己跟它們沒多大區別,它們似乎也把我視為同類。

“劉幺!莫讓鵝啄了你!”一個大人走近我身旁,記憶裏沒有她的麵容,隻有她的大手,很粗糙,很有力,握住了我的胳臂,將我拉往她的懷抱,幾隻鵝兄鵝弟抱怨地扇著翅膀,搖晃著讓到一邊。

抱起我來的,是我家的保姆彭娘。我在她懷裏掙紮著:“鵝才不啄我哩!我要跟它們耍嘛!”彭娘道:“是有點怪吔,這些鵝啄這個啄那個,就是不啄幺娃!不過謹慎點為好啊!”說著彭娘就把我抱進灶房去了,放到小竹凳上,哄我說:“幺娃兒乖,幫我剝豌豆,我擺個龍門陣給你聽……”

所憶起的這些,都在重慶南岸,那時我家的居所。

那是1946年到1950年,我四歲到八歲期間。我家那時所住的,是重慶海關的宿舍。那棟房子,是兩層樓,下麵一層住的是另一家。那家的院門,在下麵的一個平麵上。我家的院門呢,則在山坡的另一平麵上。院門由木頭和竹子構成,進了院門,是個小院子,這小院子的右手邊,是個幾米高的坡壁,坡上有路,從那路上往下跳,按說就能跳進我家,但我家在那坡壁下麵,布置了一個花台,花台上種的薔薇,長成一米高的亂藤,一年裏有三季盛開著豔紅的薔薇花,那些粗壯的藤莖上,布滿密密的尖刺,令任何一位打算從坡壁上跳下的人望而生畏。就這樣,我家右邊形成了自然的壁壘。左邊呢,我家這個院子的平麵,與下麵那個平麵,又形成了一個落差更大的坡壁,於是安裝了籬笆。那棟兩層的小樓,下麵一層與我們上麵一層原來有樓梯相通,因為分給兩家,堵死了。那樓聳起在我家的這個小院前麵,二層正與小院的平麵取齊,但樓體並不挨著坡壁,樓體與坡壁之間,是一道深溝,雨後會有溪流衝過,平時也有深淺不一的溝水滯留,那麼,我們家的人怎麼進入自己的住房呢?那就需要通過一座木橋,橋這頭在我家小院,橋那頭伸進樓上的一扇門,穿過橋,進入樓裏,則是一個比較大的空間,充作飯堂,飯堂前麵有門,門外則是一個不小的陽台,從陽台上可以望見長江和嘉陵江的彙合,山城重慶的剪影曆曆在目。從飯堂往右,有條走廊,走廊裏麵有三間屋子,有間是擺著沙發的客廳,有間是父親的書房,盡裏麵最大的一間,則是臥室。我雖然有自己的小床,但常常要擠到父母的大床上去睡,夜裏做噩夢,拚命往父親脊背上靠,結果給他捂出了大片痱子。那時大哥、二哥都常在外地,小哥和阿姐在重慶城裏巴蜀中學住校,父親每天一早要乘海關劃子過江到城裏上班,晚上才回來,因此,大多數時候,那個空間裏,隻有母親、彭娘和我。小院盡裏麵,有三間草房,牆是竹篾編的,屋頂是稻草鋪的,一間是灶房,一間彭娘住,一間是擱馬桶的,大人要到那裏麵去方便,我是不用去那裏的,我在屋子裏有罐罐,彭娘每天會給我倒掉洗淨。草房再往裏,高高的坡壁下,有一片菜地,彭娘經營得很好,我家吃的菜有一半是在那裏自產的。

彭娘到我家幫傭,有很長的曆史。大約在1936年父親從梧州海關調到重慶海關任職,她就從老家來到我家了。二哥告訴我,那時候我家生活很富裕,住在城裏,每晚開飯,要開兩桌,除了自家一桌,總有一些同鄉,坐成一桌來吃飯。那時給彭娘的傭金,是相當可觀的。但是1937年抗戰爆發以後,生活艱難起來,特別是日本飛機轟炸重慶,使得父親不得不將母親和孩子們先轉移到成都,再轉移到老家安嶽。彭娘在我家經濟上衰落時,依然跟我母親兄姊轉移各地,相依為命。阿姐告訴我,那期間父親偶爾會來成都看望家人,但來去匆匆,留下的錢不夠用,戰時薪酬發放不按時,加上郵路不暢,母親常常麵臨無米之炊的窘境。她就記得,有天在昏暗的煤油燈光裏,母親開口問彭娘借錢,彭娘就從她自己的藤箱裏,翻出一個土布小包袱,細心打開,好幾層,裏麵是她曆年來攢下的工錢,都兌換成了銀元。她對我們母親說:“莫說是借。羊毛出在羊身上,甜日子苦日子大家一起過,隻是你莫要再生那個從桌子上往下跳的心!”

彭娘規勸母親不要從桌子上往下跳,是因為1941年冬季,母親又懷孕了,那時候父母已經有三子一女,而且還有一個年紀跟大哥相仿的、祖父續弦妻子生下的小叔,跟著母親在抗戰的艱難歲月裏顛沛流離。父母實在不想再度生育,隻是那時候沒有什麼避孕措施,不想父親從重慶往成都探視母親的短暫幾天裏,竟播下了我這個種。母親找來不少墮胎的偏方,可是吃進去就會很快嘔出來,於是跟彭娘說起,不如從桌子上猛地跳下,也許就把胎兒流出來了。有天母親又讓彭娘去為她買墮胎藥,彭娘從外麵回來,跟她說:“這回我給你換了個方子!”母親說:“莫是吃了又要嘔出來啊!”彭娘熱好了那東西,端過去,母親吃了一驚:“這是什麼啊?我怎麼覺得分明是牛奶呀?”彭娘就說:“是我給你買的牛奶!你這麼一天天亂吃藥,正經飯不吃幾口,看你身子還能撐幾天!你帶著這麼一大啪啦娃兒,不把身子保養好,怎麼開交?給我巴巴實實喝了它!”母親說:“隻怕喝了也要嘔出來!”但是她喝下那牛奶,不但沒嘔,還實話實說:“多日沒喝過這甘露般的東西了。隻怕上了癮沒那麼多錢供給!”

於是到了1942年6月,在成都育嬰堂街借住的陋宅裏,母親再一次臨盆。母親非常緊張,她對彭娘說:“以前都是在醫院,那裏邊什麼都是現成的……”彭娘就“賞”她——四川話把批駁、斥責、譏諷、奚落說成“賞”——“說不得什麼以前現在了,抗日嘛,大家緊縮點是應當的!再說了,現在怎麼就不現成?七舅母當過護士,我自己也生過娃兒,一鍋幹淨水已經燒滾在那裏了,幹淨的毛巾,消過毒的剪刀,全齊備了,你就安安逸逸生你的就是了!”淩晨,母親生下了我,接生的是我七舅母,助產的正是彭娘。彭娘後來說:“原準備你出來後拍你屁股一下,哪曉得你一到我手裏就哇哇大哭,你委屈個啥啊?”

我的落生,雖在父母計劃之外,但既然來了,他們也就喜歡。父親給我取名,劉姓後的心字,是祖上定下的輩分標誌,隻有最後一個字需要父親定奪,父親那時候支持蔣介石的武裝抗日立場,反對汪精衛的所謂“和平路線”,就給我取名劉心武,據說彭娘聽了頭一個讚同,說:“要得!我們幺兒生下來就結實英武,二天(四川方言:以後)當個將軍!莫去舞文弄墨,文弱得像根麻杆兒!”她哪裏想得到,幾十年後,恰恰是這個名字裏有“武”字的,沒成為將軍,倒混成個文人。其實要說名字的“文藝味兒”,二哥劉心人、小哥劉心化,都遠比我的名字更適合作為作家的署名。

彭娘似乎比父母更寵我。她說我命硬,從小就懂得自衛,才幾個月時,她把我放在盆裏洗澡,我站在盆裏,一隻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角,不使自己跌倒。“唷吔,這個娃兒,好大氣力喲!”多年以後,彭娘說起,還笑得合不攏口。又誇我天生謹慎,說是他們老家鄉裏,有個娃兒,養活四五歲了,有天口渴,跑到飯桌前,欠起腳,抓過茶壺就對嘴喝,沒想到壺裏是大人剛灌滿的滾水,滿壺滾水不容他躲避咕咚咕咚灌進了他食道胃腸裏,好好的一個娃兒,竟然就活活燙死了!因此,到我家幫傭以後,對我哥哥姐姐,她不忘從小提醒:吃喝先要弄清冷熱,尤其不能把住茶壺嘴就往嗓子眼裏灌。但是我呢,彭娘說,怪了,從很小開始,她喂我水喂我飯,明明她已經嚐過冷熱,是正合適的,那勺子到了我嘴邊,我總會本能地用舌尖輕輕地試著舔一下,在確認不燙以後,才肯讓她將水將飯喂進我的嘴裏;長到四五歲自己能倒茶壺裏的水喝了,見到茶壺,總要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觸一下,再輕輕摸幾下,確證不燙,這才倒在杯子裏,小口小口地喝。“唷吔,這個娃兒,心鬼細喲!”彭娘所肯定的我生命的本能,也許確是我存活世上的先天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