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平地的西麵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裏。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裏,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麵,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圈,圈子裏,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裏,係記這梅林的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麵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麵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裏,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裏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麵上,又來又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麵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裏。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鬆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裏想:
“這園大約隻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想到這裏,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裏,我何妨去問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麼?”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麵的。”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裏。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隻一個人麼?”
“我隻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裏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豈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罷。”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幹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六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後,他的憂鬱症(Hypochondria)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齟齬來。
他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發出之後,他呆呆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發始於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於他姓之相爭,自此之後,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蠍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細細回想出來。把各種過去的事跡,列舉出來之後,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誇大的細數起來。他證明得自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他在那裏哭的時候,空中好像有一種柔和的聲音對他說: